第7章 第柒章

    赵生习惯地在上首坐下,李玉函就去了空着的下首,正好被端着两碗饭过来的丁氏看见,不咸不淡道:“就算是贫家出身,多少也该明白些礼数。不说阿玉是老板,就冲着我这个做长辈的,哪能轮到当伙计的来坐主位?”

    李玉函笑道:“从来都是随便坐啊,娘怎么突然计较这个?”

    丁氏将饭碗放在她手边道:“那是咱们一家人的时候,现在多了外人,自然要分清楚。你是老板,怎么能让他爬到你头上去?”

    李玉函道:“娘,你想多了。”

    东东本来在倾耳听她们说话,见他妈道是阿婆不对,又专心去对付饭菜了。

    丁氏心道,我能不多想吗?年前乡绅张老爷来说亲,你见都不见。现在跟这么个又没钱,又恶脾气的傻汉纠缠,咱们家以后还能有太平日子?

    丁氏对着赵生瞪眼,偏赵生就当没她这个人在。只是,丁氏根本没给他盛饭。

    李玉函将自己没动过的饭送过去,赵生推手道不用,起身去灶房。

    这么点芝麻小事,何须她替他操心?

    赵生去灶间盛饭时,丁氏见桌子上首空出来,急急地推李玉函去坐。

    李玉函不肯,丁氏就自己坐上去,若无其事地给阿西夹筷菜,又给幺幺加勺汤。

    李玉函虽觉得丁氏举止奇怪,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生回来时,丁氏对他道:“你去炉灶后面吃吧,这里没你坐的地方。”

    李玉函忍不住道:“娘!我们从半夜起来忙到现在,连顿饭都吃不安稳?”说时往左边让了让道:“赵生,你吃你的。”

    赵生在李玉函身边坐下,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一样的玉貌鲜色,像绢画里描的天仙配。

    丁氏见赵生反而得了好,争强道:“谁还不是半夜起来的?我也不是吃闲饭的呀,阿玉,娘是为了你好,你是聪明人,这回怎么就看不清呢?”

    李玉函淡淡道:“娘,你越说越离谱了。行行好,让我吃饱了再说吧!”

    大人们的烦恼,孩子们不懂,也不在意。桌上的菜几乎被他们清扫一空,吃完便一个个跳下凳子道:“妈,我吃饱了。”

    李玉函道:“去吧。”

    赵生从来是食不言的。只看丁氏对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吧啦吧啦地毫无遮拦,乱喷了许多口水,哪里还有胃口?

    李玉函见他那么结实的身板,只吃了一碗干米饭,对丁氏道:“娘,以后每餐多添两个菜,吃都吃不饱,那来力气做事?”

    丁氏将剩菜汤都倒进碗里,道:“雇伙计没个方便,倒还要为他添菜,一日两餐,一月下来要多花上百钱。如果换成二猴,就没有这些麻烦,赵婶昨日还送饺子给我吃呢……”

    李玉函道:“娘,这种话多说无益。”

    饭后,赵生道要回黄府,去拿些东西。

    李玉函和他一起走到门外斜坡处,道:“赵生,我娘刀子嘴豆腐心,平常和村里人相处并不吝啬计较。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赵生道:“听她的意思,是觉得我这个人靠不住,怕你和我在一起会吃亏。”

    李玉函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急忙道:“我能吃什么亏?黄夫人道你心思简单,你就少想一点吧。”

    赵生道:“心思简单?她还说了什么?”

    李玉函道:“都是关心你的话。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很不易,在鱼店做伙计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放心,等你有了更好的打算,我也愿助你去博一份前程。”

    赵生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玉函笑道:“互相帮衬呗,你得先替我照管好鱼店,陪阿西他们玩球才行。”

    赵生道:“没见过你这么精明的女人,花一份工钱,又雇了伙计又聘了奶妈子。”

    李玉函道:“是嫌三百钱少,后悔了?”

    赵生道:“不敢,得罪了你,我日日要去锅灶下面吃饭,你们家太君还不变着法地欺负我?”

    李玉函道:“怎么跟受气小媳妇似的?‘多说无益’这句话我也要送给你。对了,早上那些鱼,是从哪儿找来的?”

    赵生道:“我刚从浦州过来的时候,常去桃叶渡那边闲走。有次在十八涧碰到个渔老头,他在水潭里下篓子,能收不少鱼,早上我去寻他的。”

    李玉函道:“私自下鱼篓,这事你可别说出去,要不他就该有麻烦了。”又思量道:“下篓子能收这么多大鱼?我以为不过是些毛鱼小虾。”

    赵生怕她再深问,凑合道:“总是你有福气。我走了,早去早回。”

    李玉函道好,转身回去屋子里。忽然觉得赵生这个人,好像有着两副样子,也并不总是糊涂。

    她回去时,丁氏正在抹桌子,嘀咕道:“你也不知道避讳些,跟他站在路口说这许久的话,让别人见了,又要瞎猜。”

    李玉函道:“娘,人各有不同,爱瞎猜的终归避不开,何苦为她们的话烦恼?我只要记着那些善心好意的就够了。”

    丁氏直起身,攥着抹布道:“这个就不说了,你和赵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玉函道:“什么怎么回事?”

    丁氏道:“他开口闭口叫你阿玉,还真把自己当根大葱了!赶明儿是不是还想当家作主啊?”

    李玉函无可奈何道:“我跟他才认识几天,犯得着说这些吗?你刚刚才道怕别人瞎猜,自己就先不信我,他兴许只是一时口误,较真多没意思。”

    丁氏看她样子不像有假,松了口气道:“你不要怪我多事。咱们这个家多不容易。我一个老的不顶用,四个小的也不顶用,就靠你一个人撑着。你要想嫁人,娘去请镇上的萧婆给你好好找个殷实可靠的。咱们也不是挑不起,稳稳地好上加好,千万不能瞧低了自个。”

    李玉函道:“我早说过,这辈子有东东他们就够了,您安了心吧。”

    丁氏不忍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李玉函道:“就是这么说的。有一条,你对赵生别那么眉毛不是眼不是的,他也是个可怜人。”

    丁氏道:“可怜人?我看他欺负人还差不多。”

    李玉函从丁氏处出来,进了自家院子。阿西和东东在踢球,让小南和幺幺站在中间当球杆。正午的太阳顶头晒着,李玉函笑着看了会,因心里记挂着别的事情,就走开了。

    她在房里换了件素净的衣裳,将一柄铁锤放在竹篮里,再压上香烛箔纸,提着走出去。

    幺幺的两只眼睛追着她,喊道:“妈,你要去哪儿?”

    李玉函道:“妈去后山上拜拜,一会就回来。”

    幺幺想跟着去,又舍不得玩耍,眼里恋恋的。李玉函对李颀言道:“东东,再玩一会就带弟弟们进去。”

    李颀言轻快地答应。李玉函怕惊动丁氏,轻轻掩了门,拐过院墙角进了竹林。

    环绕在山脚下的竹林里,既有碗口粗的毛竹,也有细长的青皮竹,深浅的绿色里晃动着斑驳的光亮,让人眼炫。

    李玉函脚下一绊,差点跌倒,站稳后才发现是根刚冒头的毛笋。

    竹笋在地下苦熬四年,一朝破土而出,一日便能长出一尺长。正值春时,竹林里随处可见半人高的新笋,半褪下黝褐色的外皮。

    李玉函留心了脚下,就没在意四周。离着大约四五丈外的地方,一个身材瘦削,略有些弓背的男人悄悄跟上了她,肩上扛着把挖笋的细杆子锄头。

    李玉函穿过竹林后,沿着半山腰往西侧绕过去。弓背男子尾随一路,赤.裸裸的目光,想生吞了她似的,眼里的意味十分糜杂。

    走了约两三里地,林子越深,枝叶萌发的树冠遮天蔽日,明显多了几分寒意。

    李玉函来到一片缓坡下,坡上是李家的祖坟地,大小十几个土堆紧挨在一起。最右边被雨水冲塌的那座,围着半边石头,上次她因发现了遂宁王的铭牌,还没垒好就匆匆回去了。

    李玉函提着香烛篮子,也不急着去祭坟,而是往坡底的深沟走。那条三丈宽的深沟是雨季时,由山上的洪流经年累月冲激而成。

    半个月前,李玉函正是从沟底搬石头上去垒坟时,才发现了半露在沟岸下的墓葬铭牌,和已经碎裂的墓道封门。

    到了深沟边上,李玉函将篮子放在岸上,轻轻跳下去。跟着她的男人见状,当她是去小解,即时扔了锄头,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他满心淫思地跑到沟边,并没有看见什么雪嫩的一片,倒是吓了李玉函一跳。

    李玉函仰着头,愠怒道:“赵二猴!你又跟着我!”

    赵二猴的眼睛大而圆,两腮却无肉凹陷,见她恼,往后缩脖子道:“为什么我不能跟着你?”

    李玉函极无语,瞪着他道:“你整天偷偷摸摸地跟着我,还有理了?”

    赵二猴垂下眉眼道:“阿玉,我是真稀罕你。咱们俩小时候多好啊,一块垒锅灶,你当妈我当爹……干嘛跟仇家似的?”

    李玉函两道秀眉皱得打了结,气得捡块石头朝他扔上去。赵二猴一跳老远,李玉函趁着机会就走了。

    她回到家里,丁氏正在替幺幺擦脸,见她提着香烛,道:“怎么想起来去山上了?你看看他们,一个个晒得像大虾。”

    阿西道:“妈,我赢了东东七个球!”

    东东道:“你耍赖,老扯着衣裳拽我。”

    李玉函见连幺幺的衣裳都汗湿了,对丁氏道:“娘,别擦了,带他们去洗个澡吧。”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