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买人

    曾居道的惊诧是杜云凉意想不到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绝不会相信。

    当他看到对面那女子如同被雷劈过一样浑身发抖,便知道自己喊得没错。

    的确是杜云凉,她回来了。

    如果没记错,杜云凉比四妹曾少尘大两岁,他也算是看着杜云凉长大,如今她从一个稚弱女童长成大姑娘了,曾居道还来不及感慨万千,先被杜云凉的破衣烂衫和骨瘦如柴刺痛双目。

    再然后,看见她眼中厚重坚硬的寒冰,让他由不得打了个冷战。

    这十年她是如何过来的?她怎么独身一人回到京城里来了?她不知道京中已经改天换地了吗?

    是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家,从荒山野岭里出来,怎么可能知道这世情险恶?

    杜云凉平复心情过后,稳稳当当低头,一字一顿回答:“爷认错人了”

    认错人?

    如果这世上有谁能在见过她一面之后把她忘了,那这个人多半是失忆症。

    杜云凉从小就是美人坯子,在众多小妹妹之中,他只被这一个惊艳过,甚至偷偷打听过她的生辰八字,少年心性之下,还暗自幻想她长大了该是何等美人。

    如今看来,杜云凉不脱童年时的美人模子,但眉宇之间暗含风霜,嘴唇紧闭,面颊消瘦,身上仿佛没有一两肉,美人的娇媚明艳浑然消失了。

    曾居道轻叹,这可算是暴殄天物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人牙子已经匆匆跑回来了,他一看这里的场面,瞬间心里透亮,上前弯腰点头地应承着道:“爷,您看看,看上哪一个了?”

    这人牙子精得很,他看准了曾居道两只眼长在杜云凉身上似的,也不先去拉开史寡妇,任由她撒泼拖住曾居道,也不急着推销杜云凉,只让他自己看,很是沉得住气。

    曾居道有些为难。

    杜云凉不愿自认身份,她现在还是带罪之人,若是莽撞带她回府,迟早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何况,就算他现在带她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他已经成了亲。

    人牙子看曾居道犹豫不决,上前一步:“爷做个好心人吧,这小娘子身家绝对清白,只是身世可怜,我从岭南带上她的时候啊,她光着脚追我的车,小小年纪,父母双亡,一路走过来,几乎天天吃不上什么东西,还免不了受旁人的欺负”

    杜云凉心下暗叫不好,这人牙子是要把自己推销给曾居道!贵人们难免都有念旧心软的毛病,曾居道要是不小心听进去了,真的把自己买回去可怎么办?

    可是她没有开口的道理,她身家并不清白,这要她怎么说?她作为一件被卖的货物,只有沉默相对,人家不问,她不能抢着拆台,不然就是坏了人牙子的生意。

    平心而论,人牙子虽然没给她吃过一顿饱饭,也没有为她在史寡妇们欺侮她时为她出头,好歹没有打骂她,欺负她,已算好人。

    他不过是个下九流商人,她是下九流的商品,仅此而已。

    曾居道听着听着,眉头皱在一起,他果然是不忍心。

    想当年那个粉团子杜云凉和曾少尘一起追在他屁股后面要他给她们画像,奶声奶气地和曾少尘一起叫他“三哥,三哥”。他在听雨轩的窗边给她们画小像,曾少尘抿嘴害羞,杜云凉却大大方方地咧着嘴笑,一边笑,一边说:“三哥,把我画瘦一点呀”

    这姑娘受了多大的苦啊

    真的心一横,把她买回去?曾居道想了又想,他还做不到。

    这是一颗炮仗,引线很长,买回去不知何时就炸了。

    杜云凉却在认真思索要是跟他到曾府上,那是何等前景?

    为奴为婢?既然曾居道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大概不会认真让她侍候府上的人。

    以客相待?她自己都觉得不配,哪有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客人?

    收作私房?杜云凉心下一凛,这个想法让她害怕。大户人家子弟多的是未过明面,在外面私自养着的妾室,这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盘查,如果曾居道是个脸厚心硬的,他要这么做,杜云凉也没办法。

    其实说起来,当年杜家和曾家的关系,总有些微妙。

    杜怀礼的发迹,算得上是杜家几代读书入仕铺好的一条路,他名正言顺地走上去,成了朝中年轻有为的典范,只是可惜熬到他独挑大梁时,政变发生了。

    政变发生前的杜怀礼是个温润谦和的君子,在杜云凉的印象中,父亲常常在口中提起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大都是诗文风流,文采斐然的才子,父亲偏爱有才之士,所以家中也不免常常高朋满座,小小的她耳濡目染了不少文人雅士的习气。

    但曾守业却截然不同。

    杜云凉并不清楚父亲和曾大人的具体矛盾在何处,只知道在父亲口中,这个曾通政是个颇为顽固不好惹的硬骨头,出身较低,眼界不宽,融不进他们的圈子里去。以她的见识来判断,大概父亲是不喜欢曾守业的。

    可父亲知道她与曾少尘来往密切,两家女眷孩子时常一起聚会,他也没有表示过不允许,应该是默认了可以交往。

    她的记忆中,父亲和曾大人,像两条各自流淌的河水,互不相干,永远也流不到一起。

    杜云凉忽然很想知道,十年前曾大人得知杜家出事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父亲的朋友虽然很多,但敢于发声的不过一两个,连亲戚都没有出头的,曾大人当然不可能去为父亲说话了。

    但在岭南的时候,那些不敢为父亲说话的人们也都托人带东西带信表示慰问,父亲也都一一感谢,毫无怨言。

    其中好像并没有曾大人。

    只是父亲从不怎么对她说起他的遭遇,以至于她现在回到京城,竟全无头绪。

    杜家在老家还有人。十年间,不知是何缘故,在朝为官的杜家人逐渐退出京城,散在各地,她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但都是鞭长莫及。

    父亲的死讯和她的失踪,应该会慢慢传到他们耳朵里去吧,京城里的人也应该会知道的,这应该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死在流放地的人很多,到死都是带罪之人。

    杜云凉心底隐隐作痛。

    她无处可去。要是被卖到普通人家,那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帮父亲平反的,只有卖到像曾府这样的人家,才有可能爬上去。

    她的上升通道很狭窄,一步踏错,就再也回不去了。

    要不要自私一次?抓住曾居道这根稻草?

    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

    杜云凉咬紧牙关,心跳如雷。

    忽然,耳边仿佛响起父亲温和的声音,那是岭南的春天,父亲对刚满十三岁的她说:“凉儿今年十三了,春风豆蔻抽新绿”

    那便是她的豆蔻年华。

    已过了十年啊!像一场梦,很快就过去了。

    她还要再浑浑噩噩十年吗?

    不!绝不会了!

    杜云凉缓缓走下车,在曾居道面前深深行了个礼,略带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无比忧伤,但话音却清晰有力:

    “小女子云娘,岭南人氏,因家中无人,流落乡野,不胜戚惶!今朝有缘,得见公子,公子您朱门绣户,千般富贵,就可怜我这丧家之犬,容我在您檐下摇尾乞怜,做个无名无姓的忠仆,我便心满意足!若能得公子垂怜,小女子必定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说完她磕了三个头,再无其他的话。

    杜大人死了?!曾居道一时缓不过劲来。

    人牙子和史寡妇全都惊诧不已,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杜云凉似的,呆呆看着她。

    这一路上他们知道杜云凉是个质朴坚韧,不会耍心眼抱大腿的,以为她只会低头认命,绝不会主动出击。但这么一番话让两人都错了神,这哪像是从杜云凉口中能说出来的话?这也不像是杜云凉能做出来的事!

    曾居道骤然有些不忍。那个骄傲的杜云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没办法拒绝,杜云凉的架势是死磕到底的架势,她从小就是这样,认准了什么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只是想不到,她真的会做到这个份上。

    可见形势逼人到此,杜大人就这样撒手而去,杜云凉这么个弱女子能向谁去求庇护?如果自己不出手,大约她的下场不会比青楼女子更好。

    以曾府之力庇护杜云凉一人,倒也不算难于登天,只要她咬定自己不是杜云凉,那谁也不会追究到通政大人的内院里去。

    退一步,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女子被外人看见了,也很难断言她就是杜云凉。毕竟没有见过杜云凉本人的人,其实根本认不出来八岁女童和十八岁大姑娘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再退一步,就算是认出来了,他家的确收留了一个罪臣之后,但既然罪臣本人已死,按常情,也就没人对杜云凉这个牵连获罪的家眷计较了,若认真起来,也要掂量掂量有无本事与曾府作对才行。

    只要杜云凉本人安分守己,等过一阵子,给她安个不起眼的籍贯,留她在府里活到老死,大约也不会有人细查,甚至安稳嫁人,也是可能的。

    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些念头纷纷闪过,曾居道握了握拳,他弯下腰,最后问了杜云凉一次:“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杜云凉抬头望了一眼,然后温驯地低下头:“小女子名叫云娘”

    果然,她是靠得住的,曾居道舒了口气。

    他伸出一只手扬了扬,示意杜云凉起身,然后对人牙子道:“这个云娘可怜,爷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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