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仆

    熊管事揉了揉眉心,猜不透这姑娘平静如水的外表下还会藏着什么本事。他自己是做不了这个主的,曾家从来不用厨娘是曾老爷亲自定下的规定,谁也撼动不了。

    看着杜云凉黑漆漆的眼睛,他有点噎住的感觉。

    曾府一共两位大管事,熊管事主管内院,还有一位于管事主管外院,两个人平时绝不互相掺和,权责分明,人事清楚。曾府一切规章都是曾守业一手制定,事无巨细,思虑长远,管事们平时也没有任何需要特殊决策的,只要照着行事,让主人满意就行。

    曾老爷行事威严,赏罚分明,治家严谨,在他的影响下,内外院无不规规矩矩,没什么乱子出现。在曾府,家规府制是绝对的权威,就连曾老爷自己也无法打破他定下的规矩,不过他从来不会越规就是了。

    熊管事为了三爷已经破例问询了杜云凉的意见,可谓给足了面子,按规章,他该把人放到空缺上。可问题是,现下府上根本没有任何空缺,这凭空多出的人无处安插,让他十足犯难。

    一般大户人家府上的规制,是不会白纸黑字写下来宣之于众的。所谓体统规矩,有时候全靠主人家的决策和祖上的旧例维系,家训家教是一纸空文,甚至许多连字都不会认的小丫鬟并不知道家训这种东西的存在,靠空文来约束府上不啻天方夜谭。

    而曾守业府上的所有条例全是清清楚楚写下来贴在墙上的。杜云凉刚才一进这间小居室的门就看见墙头贴着一张大大的发黄的纸,上面写着“仆人居室守则”后面十多条用正楷写下的条例铺满了纸面,这张纸就占据了一半墙面。

    熊管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丝可以钻的空子,他只好说:“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吃些东西,换件衣裳,等休整好了,我再给你安排差事吧”

    杜云凉看出了熊管事为难之处,她十分懂事地点点头说:“我听您的安排”

    如此守礼的姑娘

    熊管事冷眼看着杜云凉一举一动,早已在暗自纳罕。她不急不缓,稳重自持,沉静之下还含着一种他很陌生的冷淡疏离,那种分寸感绝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可以养出来的,这让他十分怀疑这个姑娘的来历。

    但除了那股知书达礼的韵致,她身上还有熊管事很熟悉的饱经风霜的韧劲,那是所有穷人家出身的孩子身上都有的,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无知无畏。

    权贵人家的孩子没吃过苦,绝不会像杜云凉这样,带着肃杀凌冽,舍得一身剐的拼劲,尽管她隐藏得很好,但那双眼睛还是出卖了她。

    直觉告诉熊掌柜,这个人他安排不了。

    熊管事在曾府呆了七八年,不算府上呆的久的,于管事在外院跟了老爷二十多年,他应该更清楚这府上内外的牵扯,也许去问问他会有所得?但三爷指明了把杜云凉交待到他手上,他还是先不要把这个责任推诿过去为好。

    既然是三爷买下来的,他经验不足,做不了主,还是晚间三爷回来自己去问问三爷吧!

    杜云凉送走熊掌柜,缓了一口气,急不可待地走到墙边,细读着墙上的规章制度,越看越心警,不由得脊背生寒。

    每一条规则,都是渗透骨髓的严寒,直指到人心最黑暗的地方去。

    曾府的水看起来是深不可测啊杜云凉来来回回看着那张纸,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她记忆里的杜府,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天堂。作为主人家的掌上明珠,她自然被千宠万宠,大家把所有复杂的东西隔绝,只给她光明和美好。有父母和姐姐呵护,她可以为所欲为,绝不会有半点委屈。但好在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反而十分争气,从不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表面上看,杜府从上到下,都待她很好。

    但这不代表杜府里的所有事情都很好,只是那些事情从没有人跟她说过,她也没有那个心眼去问罢了。

    在岭南的时候,母亲长年卧床不起,她才从懵懵懂懂中醒悟,当年母亲的日子,应该是不好过的。

    有一回,母亲不小心跟她提及杜家抄家流放的原因,其中固然少不了政敌们上下其手和圣心难测,但许多外人难以知道的消息,却是来自杜府内部。

    也就是说,杜府是从里面烂起来的

    当年那个真实的杜家,到底是怎样的呢?

    杜云凉正在苦思冥想,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十分柔和的呼唤:“你是新来的吗?”

    她受惊似的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比她大些的姑娘,穿着天蓝色的衣裤,满头青丝挽得滴水不漏,身上绝无一点多余的妆点。她一眼就看出这是严格按规章制度来的,曾府的女仆都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头发,决不允许私自妆饰,犯规者三次以上就逐出府门。

    杜云凉连忙点头:“我叫云娘”

    那个姑娘温和地笑笑:“我叫春路,这屋子就是我的”

    杜云凉点点头:“看来你是春天进府的”这也是曾府独创,仆人们的名号都以入府季节打头,一清二楚。

    也不知她会不会叫秋路,这名字可不大好听。

    春路走进来,脸上带着惊喜:“你识字?”

    杜云凉有点慌乱,她是不是不应该识字?但既然已经露了马脚,索性应答道:“只认得几个字,不多”

    “那也很不错了!”春路笑着说:“是熊管事叫我来带你去沐浴除虫的,等你沐浴完,换上新衣服,咱们就去吃饭,你暂时就住在我这间屋子里,等他分好了你的屋子,你再搬走”

    “好,谢谢春路姐姐”杜云凉笑着低了头道谢,春路没有任何亲近之意,对她说:“叫我春路就是了,老爷不喜欢奴仆们姐妹兄弟相称”

    哦,看来还有许多没有写下来的潜规则,她可要多加小心,免得惹麻烦。

    春路生得很温和,圆圆脸,不大不小的眼睛,脸上点缀着几粒淡斑,却更显得她柔婉动人。

    杜云凉忍不住问她:“咱们府上的丫鬟,都像你这样吗?”

    春路满头雾水:“什么样呢?”

    “像你这样可人疼呐!”杜云凉嘴角一翘,春路笑着摇头:“你这嘴可是抹了蜜?可惜我只是厨房里洗菜的,你就算讨好我也没用”

    杜云凉笑着说:“怎么没用,你不是笑了吗?”

    春路笑容渐渐褪去,看了眼门外没有人,压低声音对杜云凉道:“我告诉你一句话吧,如果你想在曾府呆下去,那就千万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不管是想讨好谁,就算是我都不行,最好先死了这条心”

    杜云凉皱眉:“难道连夸一句都不行吗?”

    春路道:“像你这样随口一夸当然不值什么,但若夸的次数多了,每天不分时候地夸来夸去,便有了着意讨好之嫌,这府中多的是眼睛盯着你”

    杜云凉感到一丝不安,但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春路见她面色似乎有些紧张,便安慰她道:“不过你不必害怕,府中的规矩虽多,我慢慢告诉你,你总会知道的,到时候你也不用担心行差踏错了”

    这的确是个能让人心生安慰的姑娘,杜云凉感激地笑笑:“多谢你”

    经过了沐浴更衣梳头,杜云凉和春路站在一起就好似一对姐妹,从头到脚一模一样,完全没有一点容她施展个性的地方,这倒也让杜云凉安心一点。

    她算是琢磨透了曾老爷的心思,他是要把府上的仆人们都塑成一模一样的工具。她能泯然众人是最好的,有半点出挑,便要小心了。

    此时正值初秋,京城里还有余暑未消,厨房里轮班伺候,错开时间吃饭,这样能及时供应上主家的要求。

    其实现在曾府男主人里并没有一个人在家用午饭。不放假的时候,老爷和大爷在官府里用饭,二爷不在京城,三爷从来不在上灯前回家,大爷屋里未及弱冠的两位公子都只能在内院里吃小厨房的饭,所以正经说起来,只有两位私塾先生需要供应饮食。

    大厨房的杂役们上午如此清闲,惹来整日忙活得头顶生烟小厨房羡慕,但按规定,他们决不能插手小厨房的事,哪怕那边忙不过来,有求于己也不行。

    还没到在室内用饭的季候,仆人们仍然把桌凳搬到院子中间来吃,管事们先吃,然后是各案上的头领和大师傅,杜云凉和春路排在最后,等轮到她们的时候,菜是放凉了一些,但份量和管事们是一样的,全都提前分好了,不多不少。

    仆人的饭食略为简陋,一份主食一份辅食是标配,今日的主食是豆面,辅食是猪油白菜土豆调和,菜调和炖得极烂,滋味咸香,浓浓地浇在面上,汤汁浸润面条,吃起来无比滑溜爽口。

    北方人吃浇汤面全是端着碗吸溜着吃,因此四周全是专心致志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杜云凉这个在南边呆了十年的人按南边的习惯挑起一坨面,那滑溜无比韧道十足的面条瞬间逃离了她的筷子,落在了汤里。

    她又试了两次,终究不能成功,一直低头埋在面碗里的春路抬起眼来看她,然后笑着说:“怎么能这么吃面呢?这样挑不就吃不上调和了?”

    她比划着扒拉了几口,然后对杜云凉说:“要连汤带菜一起吃才香啊”

    杜云凉说:“我知道!”她重新端起碗,矫正自己的习惯,她当然知道北方人怎么吃面,但她一时还掰不过来。

    而且就在十年前,她也从没有试过这样,和一群陌生人一起端着一碗朴素的面埋头大吃。

    未抄家的时候,每次吃饭桌上必有七八道菜,全是她喜欢吃的,轮着上,不带重样的,她挨着夹一遍几乎就饱了。

    但在岭南,他们没有田产,没有俸禄,有一顿没一顿,她几乎把山野里所有能吃的都搬到饭桌上了。

    落差之大,曾让她一度崩溃。

    十年前,这一碗面她连看都不会看,可十年后,她捧着面碗,小心地模仿着周围人吃面的姿势,挑面是不敢挑了,只好像他们一样呼噜着扒拉面条。

    好久没尝过猪油的味道了

    她慢慢将面碗靠近自己的脸,扑面而来的热气打湿了她的眼睛,面入口,裹在浓汁里的面条在口中蔓延开,一口咬下去,厚实的面条抵着牙齿,慢慢嚼碎咽下,腹中瞬间踏实,那真是久违的感受。

    她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春路惊奇道:“还剩这么多!”

    “我好久没吃过饱饭了,不敢一下子吃太饱”杜云凉笑着说。

    春路满眼同情地看着她,然后悄悄提醒道:“趁现在厨房没人,你去看看厨房里墙上贴的守则吧”

    杜云凉点头,站起来往厨房走,厨房里果然没人,她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却看到春路正把自己碗里剩下的面倒进她碗里。

    她有点惊讶,看不出春路人小小的,饭量却不小,吃一碗还不够。

    她正在看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谁在厨房里?偷吃东西吗?”

    这声音浑厚有力,让杜云凉着实受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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