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冬瓜糖

    曾居道是被一辆马车送回来的。

    他在外面吃了晚饭,主人家大都会派遣车马把他送回去,以尽地主之谊。他今晚虽然多喝了两杯水酒,脸上发烧,但脑袋还是清楚的,这一下午他都对杜云凉的事情念念不忘。

    一想到那个杜云凉还在府上,他的脸就更烧了。

    “曾三爷,到了”车夫提醒了一句,他回过神来,从钱袋里掏出些铜板赏给车夫,轻盈地走下车来。

    曾府门前的小厮迎上来,曾居道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迎。曾府里众多男主人之中,一个赛一个的随曾老大人,唯有曾居道是最好说话的,也唯有他最不得曾守业的心,不过好在家里仆从们都买他的账,乐于听他的话。

    曾居道走近门口的时候,看到墙根底下摆着一溜蜜饯糖果摊子,一个小贩挑着一盏蒙蒙亮的灯笼坐在边上,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走过去问:“有冬瓜糖吗?”

    那小贩子态度倒好,满面春风地笑着,指向用细纱布蒙着的一只篮子:“那就是”

    他掀开蒙尘布,篮中整齐划一地码放着白中透青的冬瓜糖条,幽幽的灯光下,显得冬瓜里析出来的糖晶闪闪烁烁,一副清冷动人的模样。

    曾居道一向不喜欢冬瓜糖的味道,其实他不喜欢任何甜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他天生少些敏感,他的舌头只能尝出单调无聊的甜,却尝不出任何能勾起他愉悦之情的滋味。

    尤其是冬瓜糖,寡淡得只剩下一股甜味,几乎让他看上一眼就牙齿发疼。

    可他记得杜云凉小时候喜欢冬瓜糖,喜欢得能够一次吃下一盘,然后意犹未尽地舔手指,红扑扑的小脸蛋还挂着满足的微笑,似乎世间所有美好全都融化在一条冬瓜糖里了。

    他每次问起杜云凉什么东西好不好吃,杜云凉都会笑着说“好吃!”问她开不开心,她中气十足地回答“自然开心!”

    曾居道拈起一条冬瓜糖,轻轻放在齿间咬下一口,肆意横行的甜味冲撞了他的舌头,甜的发苦。

    他苦笑着对小贩说:“将这一篮包起来吧”

    不知道过了十年,她还喜不喜欢吃冬瓜糖?

    曾居道怀着充满疑虑的心情回到府中,一半是因为他今日和钱庄掌柜的最后一次见面终于把筹措了几个月的生意定下了,漫漫经营路才开了个头,他止不住要想象所有的未来可能,越想越激动。

    另一半是因为杜云凉的去处,他已经有了计较,但不知道杜云凉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说实话,他打算跟杜云凉摊牌,自己是知道她身份的,这没什么遮遮掩掩。既然曾府门里有了她这个人,那就不会一直这么糊里糊涂。

    想什么来什么,他刚跨进二门,还没回屋换衣服去给曾守业请安,就被熊管事在院门口堵住了。

    “三爷,我可把您盼回来了!”熊管事老实巴交的脸上充满忧思:“您这可给我出难题了!”

    曾居道知道熊管事是什么意思,他拍拍他的肩示意安慰:“我知道,辛苦你了”

    曾居道的态度一向温和,熊管事也没什么敬畏之意,但是对主仆之别他还是十分在意,所以立马恭谨道:“给您办事,怎么谈得上辛苦?只是您这事难度太大,我能力有限”

    曾居道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清楚熊管事老实谨慎的个性,这也是他把杜云凉交给熊管事的原因之一。毕竟曾府里虽然规矩森严,也架不住人多心思多,若熊管事有心攀附,大的谈不上,一手安排了杜云凉这种小事还是力所能及的。很多事不是他能力有限,而是分明不愿为之。

    有这样的管事以身作则,就能镇的住下人,也能让主人放心。

    曾居道笑着说:“你看你又误会了,云娘是个很机灵的姑娘,我买她回来,自然不能让她屈于奴婢之位。你只要暂时好生安顿她就好,她的去处,我自有安排,不必你操心”

    熊管事听了这番话,心里大石头落地,他早觉得杜云凉不是个一般人,当奴婢确实有点委屈她了。

    “三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曾居道笑着说:“你早该放心!曾府里的规矩是老爷子定下的,我是他儿子,儿子怎能违背老子?都是你们把我想坏了!”

    熊管事憨厚地嘿嘿一笑:“哪里,三爷是头脑清明,哪像我们这样脑袋不开窍”

    二人又说了说府上的庶务,曾居道就寻思着一会要见杜云凉一面,把话说清楚,到底安排在哪里合适?

    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肯定不行,他的正妻袁氏虽然体贴,但和他合不来,夫妻之间并非全无嫌隙,所以肯定不能透露给她。

    安排在大厨房那儿更是不行,那里人多口杂,连多看杜云凉一眼都会招致议论,虽然府规严禁议论主人家事,但他深知人言可畏,规矩是禁不住的,这些话迟早会溜进袁氏耳朵里,甚至是曾老爷耳朵里,那时候一句“清者自清”是挡不住的。

    安排在后花园或是隐秘的穿堂里,那简直就是形同幽会,曾府里没有到处上夜的习惯,因为没必要,曾府里行连坐之制,仆人们平时互相监视揭发,没人敢越雷池半步。但园里必不可少还是有巡夜的,就算他跟杜云凉着实没有什么,被人看见了也没法解释。

    他十分犯难地望着熊管事,问道:“那云娘现在在何处?”

    熊管事心如明镜,他忖度曾居道的心思,道:“现在还在春路的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爷可是要见她?”

    “你有合适的地方吗?”曾居道直接问。

    熊管事想了想,建议说:“爷不嫌弃,就到我那里吧!”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曾居道愈发满意,点头道:“我先去见过老爷和太太,再回屋里看看,就去找你”

    熊管事连忙点头。

    杜云凉在春路屋子里喝了四壶水之后,才感觉解了这么久在路上没解过的渴,就在她正准备倒第五壶的时候,熊管事匆匆赶来,她放下水壶,微微一笑,心下暗道:来了。

    等曾居道带着酒气,像只花蝴蝶似的在曾府内外穿梭一遍,接受了曾老爷的严苛审问,杨夫人的嘘寒问暖和袁氏明里暗里的敲打之后,他身心俱疲,可脚下仍不能停歇,接着和随身小厮曾阿舟携着那篮冬瓜糖去了熊管事的小院子。

    曾阿舟很懂事地闭着嘴巴,没有通传,曾居道直接打帘子进门,看见屋中端坐着的杜云凉和熊管事的妻子徐氏,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看起来相谈甚欢。

    熊管事正坐在一边算账,见曾居道来了,三个人都站起来行礼,客套几句过后,徐氏进了里屋,曾居道坐在上首,熊管事陪在右边,杜云凉思忖片刻,决定还是站起来。

    曾居道看到杜云凉站得有些拘谨,赶快说:“都站着干什么,只有我在,你们坐下吧”

    熊管事知道这话是说给杜云凉听的,于是含笑未动。杜云凉抿着嘴看了曾居道一眼,感念他的好意,自己不领情该让他不好意思了,于是顺手坐下。

    曾阿舟悄悄把冬瓜糖放在杜云凉手边的桌子上,然后退了出去,守在院门口。

    一时间,屋内只有三个人了。

    熊管事亲自给曾居道和杜云凉倒了两杯茶。

    曾居道没把熊管事指使出去,就是觉得他是个可靠之人,杜云凉虽然还是颇为顾虑,但转念一想,这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多个人知道也多个帮手,不然曾居道也是寸步难行。

    更何况,熊管事说话是有分量的,如若将来有什么虚假的流言蜚语,他也能帮着堵住口子。

    曾居道就着黄色的灯光,望着梳洗干净,穿着熨帖的杜云凉,她侧坐着,露出没有一丝多余线条的下颌,神色如常,姿态娴静,如同一枝静静开放的木兰天女。

    他忽然觉得今晚的酒意有些深了。

    不知从何说起,他只好借着桌上的冬瓜糖开口道:“我在府门口买了些冬瓜糖,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吃?”

    杜云凉微感诧异,她掀开纱布,果然看到雪白可爱的一摞冬瓜糖,在那里等着她品尝。

    她拈起一条,闻到幽香味,惴惴地吃了一小口

    “怎么样?”曾居道有些紧张地问她。

    杜云凉带着十分满足的微笑:“很好吃”

    其实这冬瓜糖有点太甜了,甜得毫无章法,让她吃过一口就不想再吃第二口了。

    但她看着曾居道有些释然的微笑,还是说了这个谎。

    她知道为什么曾居道会给她买冬瓜糖,所以她是有一些感动的。

    以前曾府的杨夫人身边有位姓韩的嬷嬷,专会做糖果,她做的糖果甜味不重,反而带着淡然清香,其中冬瓜糖又是极品,滋味清甜,一点都不像外面卖的冬瓜糖那样满满的糖渍,还会黏到手上。

    所以她才会喜欢吃曾府的冬瓜糖。

    可是曾居道显然是不清楚这些的,他这行为带着几分傻气,叫杜云凉的心一下子柔软几分。

    曾居道望着她的微笑,满足地说了一句:“你喜欢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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