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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冬风渐暖摇落凛冬,天气晴朗,云儿渐渐收起,昨夜大概是大梁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此时天蒙蒙亮,空中透着微光。

    树枝上的雪洁白无瑕,从枝干的边缘静静滑落下来,在空中划出笔直的白线,打在何安在的脸上。

    一丝凉意透过肌肤泌入心里,把何安在从睡梦中唤醒,接着那道寒意便卷席了全身,雪化的时候是最冷的,尤其是这么一个早晨。

    何安在缓缓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向四周看去,自方才昏倒的地方距离柴房还有段距离,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大腿传来阵阵的痛楚让他不得不瘸拐着挪回自个儿的窝,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大腿骨头上宛若闪电一般的裂痕。

    他艰辛爬到床板上边靠着墙,从布袋里摸出一个小陶罐,吃力倒出一些红色粉末,涂抹在血肉绽开的手臂伤口上,然后把破烂衣物撕成布条,绑在手臂上。

    何安在一直咬牙做着这一切,豆大的冷汗直流,做完之后,大口大口喘气。

    武状元——万千里。

    何安在念及这个名字,几近涣散的眼神,悄然闪过一丝寒芒,因手臂上的刀伤正是此人留下的。

    百花弄,听名字便知道是烟花之地,号称三千花开,当之无愧的大梁头号勾栏,虽然说出去名声算不得好,但生意确实越做越大,相传百花弄背后有宫中的大人物做靠山,只是民间传言,传的神乎其神,也不知能不能作真。

    而何安在便是在这百花弄端茶送水的小厮儿,每月领个一吊钱的寒酸活儿,不过好在人还机灵,嘴也够甜,时而也能有阔儿爷赏几个钱,日子也还凑合。

    要问这手脚麻利,伶俐的人儿咋大早上就被打成这样,还要从今儿大清早说起来。

    那时天蒙蒙亮,鸡尚未鸣。

    何安在早早地就爬起来,擦桌子抹板凳的忙活,正在忙呢,一位弄里地位比他地位高上几层的龟公朝他招了招手,说是昨夜个宿醉的武状元万千里,一早醒来又要嚷嚷着吃酒。

    武状元万千里,搁百花弄谁人不知道他的名号,那可是一掷千金的主儿,说几句好话,那就是几十两银子的赏,有这么个美差,何安在自然乐得去干。

    何安在轻车熟路地跑出院子,从酒窖里拿大梁特产的清江酒,上了年份的,尤为珍贵,就这么一小坛便要一百两银子的天价,足以看出武状元的豪气。

    何安在手脚麻利,去得快回的也快,将酒送进武状元的房中时,那人正在嚷嚷着上酒,何安在毕恭毕敬地开了泥封,动作小心翼翼地。

    那位衣着华贵精美到过分的武状元,一手伸进美娇娘的衣领,在她胸口一阵摸索,一手端着青瓷酒杯。

    见到何安在进来倒酒,武状元手上动作也丝毫不避讳,盯着何安在阴阳怪气地笑道:“呦呵,你这小龟公倒也是长得一副好皮囊,我听说柳棕轻那家伙便好这龙阳之癖,你这狗奴才看起来还可以,我寻思想把你买下来,送到他的府上倒也不错。”

    何安在埋头倒酒,完事陪着笑,心里是暗暗腹诽这浪荡子又在想法羞辱柳状元。

    这京城内外,谁人不知道武状元万千里与文状元柳棕轻是死对头,万千里出身于世家大族,生性放荡,不爱读书写字,偏爱习武,而柳棕轻家境贫寒,性子刚硬是非分明,自然对这等阔绰子弟没什么好感,两人倒也是有过不少的矛盾。

    何安在没说什么,倒是万千里怀中的美娇娘娇笑道:“万少爷,这小厮也就是个打杂的,您把他买下来,那不是把银子往外丢吗?”

    听闻此言,何安在不由得多看了那女人几眼,他自八岁便在这百花弄里苟延残喘,自然认得百花弄这些出卖皮肉的女人,眼前这人便是百花弄的小头牌苏晴儿,在达官贵人面前,一颦一笑撒娇卖弄那是七窍玲珑,但是对于何安在这些下人,稍有不顺心意便是会甩上几耳光。

    万千里拿捏起酒杯,挑了挑眉头,道:“美人儿说的对,我万千里虽然有些钱财,但也不能白白浪费到这些猪狗身上。”

    似乎是见到万千里高兴了,苏晴儿更是来了劲头儿,娇声道:“万少爷,听说这小子以前来头可大着呢,是锻剑山庄的遗孤。”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是细若蚊蝇,似乎提及‘锻剑山庄’四个字,极为晦气。

    听到锻剑山庄四个字,饶是没皮没脸的何安在情绪也有些波动,他的胸脯起伏不定,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万千里哦了一声,何安在的动作落入眼中,眼神就有些玩味,他朝何安在勾了勾手,说道:“过来。”

    何安在垂着头没有反应。

    接着青瓷酒杯在空中划了条直线,在触及何安在的额头时四分五裂,猩红的血就这么蜿蜒流了下来。

    “我让你过来。”万千里眯起眼睛,神色倨傲。

    何安在缓缓吐了口气,一步步挪到万千里面前,抬起头依然是满脸堆笑道:“万少爷,您叫小的有啥事?”

    万千里上下打量一番,嗤笑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何安在佯装不懂,问道:“万少爷指的是什么?”

    “还给我装傻?”万千里气笑,一巴掌甩了出去,势大力沉,竟然将何安在生生砸的头栽地,头晕脑胀的半天爬不起身来。

    何安在挣扎了一下,又是一脚揣在他的腹部,他的身子在地上横着平移了一丈,脊背撞击到门框上,顿觉喉咙一甜,吐出一口猩红鲜血。

    “过来。”万千里踹出一脚之后,便坐回去,自己斟了杯酒。

    何安在脸色苍白,眸子一阵涣散,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苏晴儿虽然平时也经常打骂何安在,但终究是女人身,下手远远没有万千里重,当下也是吓得花容失色,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万千里喝了杯酒,冷笑道:“锻剑山庄,那个破地方出来的人果然也是废物,灭了好。”

    许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了,何安在甚至忘记自己站起来还会挨打,完全无视掉连连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站起来的苏晴儿,他还是艰难地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却站在原地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万千里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丝狞笑道:“我听说锻剑山庄铸剑天下一流,而且与其他工匠不同,你们是用左手握锤。”

    话未说完,何安在心头蒙上一层浓厚的阴霾和危机感,下意识地想要往后扯出几步,可惜万千里实在是太快了,他手中的匕首宛若一条银鱼,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何安在的手臂,殷红的血沿着刀刃,初时点点,而后接连成线流淌下来。

    何安在瞳仁一阵紧缩,喉结上下滚动,紧紧的咬着嘴唇,似乎将腹腔之间涌出的叫声全部吞了回去。

    ‘噗~’

    匕首离开时,血液如溪水般淌出,何安在摇摇晃晃,几欲向前栽倒。

    终究是见识过一些世面的女子,苏晴儿很快冷静下来,向前走几步,佯装脚下不稳正跌在万千里怀中,半嗔怪半娇媚道:“少爷,这么个好日子,你就别跟这下三滥一般计较,我们继续饮酒吧,奴家还想听一听您在大试的威风。”

    言罢,她又换上一副厌恶的样子,对着何安在说道:“还不滚出去,真是脏了少爷的手。”

    万千里也不是真的鲁莽之人,虽说这些下人的性命远不及自家的猫狗,但怎么说都是在百花弄的地盘,传闻中百花弄那位神秘的大掌柜具有骇人的来头,也不敢真的就在这儿闹出人命,当下又把酒泼了这个寒酸少年一身才算作罢。

    何安在捂着手臂踉跄转身离开,在走到庭院中,登时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力气,趴在地上昏厥过去。

    直到他被凉意惊醒,全身湿透,百花弄上下的仆役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搀扶一把,皆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唯恐避之不及。

    何安在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浑身的刺痛在他松了一口气之后,越来越剧烈,闭上眼睛,身子各处传来的感觉让他疼痛难忍,若非是紧紧咬着布条,早已经喊出声来,豆大的汗珠在额头冒了出来。

    方才因着忍耐疼痛而攥起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而今手中满是鲜血。

    见过高楼兴起,见过高楼坍塌,曾经被人亲昵地称呼少爷,而今却被人唾骂猪狗不如,如此心痛,远比这肉体的痛来的更让他绝望。

    锻剑山庄,何安在念及于此,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丝苦笑,十年前那场浩劫,让他永远都无法忘记,

    从庄门的那条玉石路看进去,却见上千人,年轻的,衰老的,男人的,女人的,这些尸体躺在地面之上,身子甚至还有这余热,血流成河,腥味扑面而来。

    年仅八岁的他赫然见此可怖景象,惊慌之下,转身逃窜,就在这百花弄的石阶上,精疲力尽昏了过去。

    锻剑山庄被灭门。

    这是一桩朝廷当做秘密,却根本守不住,最后天下皆知,震撼神州的事情。

    朝野上下轰动不已,翌日庙堂之上,大梁天子震怒,三公沉默,诸卿匍匐,朝内大臣皆静若寒蝉,当日天子连斩三位兵部重臣,下诏亲举国严查究竟是何人所为,那段日子里,京城上下但凡有些武功的,人人自危。

    至于为何如此,一是因为锻剑山庄自大梁王朝开国以来,就担当起‘奉诏铸军库兵器’的军器监,但凡是锻剑山庄的兵器,那必非凡品。而其二因为大梁太强了。

    这千年是大梁的千年,威震四海无人匹敌,浩瀚的神州之内,王朝上千,王朝兴起王朝覆灭,唯大梁屹立千年而不败,极尽繁华。

    如今锻剑山庄被灭门,显然是扫大梁之颜面,又怎能不怒。

    然而最为蹊跷的是,十年来始终未曾找到凶手,这也让锻剑山庄灭门案成为了悬案。

    何安在是锻剑山庄的遗孤,这是百花弄的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按说身为锻剑山庄的遗孤,又在天子脚下,不至于落魄至此,但是前几年虽然传出去过消息,朝廷却没有丝毫的动作,这倒让百花弄的人有些奇怪,再到后来也毫不放在心上了,只当是一个下三滥的奴仆使唤。

    第二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安在竟也在疼痛中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迷迷糊糊还没彻底睡着。

    百花弄管着奴仆杂役的领班闻讯来到柴房,将何安在唤醒,见暂时还死不了,也是松了口气,摔出一吊钱,满脸嫌弃说道:“你扫了万少爷雅兴的事,我就不跟你追究,今个你就别做活了,这是你这个个月的工钱,去找个大夫包些药,明个还有些多杂事要忙活。”

    “记得把这些也收拾一下。”他皱着眉指了指满地的血迹。

    何安在神色恍惚,却也只得点点头。领班自然看出何安在不对劲,人心终究不是铁打的,思索之后又摸出两吊钱丢在床上,嘱咐道:“包些好药,别耽误了明日做活。”

    一向惜财如命的铁公鸡破天荒的开了一次恩,这倒是让何安在有些出乎意料,领班也没多说,其实也算不得开恩,毕竟何安在是自个儿管着的人,若是就这么死了,上面问下来自己不好交代的事小,扣工钱的事大,那可就不只是两吊钱了

    领班丢下铜钱就往外走,到了门边又折回身说道:“你也别想着跟万少爷报仇啥的,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待领班出门,脚步声渐渐微,何安在这才躺了下去,浑身的疼痛又一次铺天盖地而来,

    复仇?

    一个小小杂役,哪里敢奢望这样遥远的事情,自打来到百花弄,何安在唯一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生存,就连锻剑山庄那般惨痛的过往他都没有奢望过复仇,更何况是眼前这点屈辱,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撑起复仇这样华贵的字眼,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杂役,其实死了就死了,没人会惦记,百花弄每年都会死上很多人,很多连他都没记得名字的人。

    何安在的想法正如领班说的那样,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习惯了悲苦,一切的辛酸都在这个少年的心中藏匿起来,静静地在他眼底流淌,如河底暗流一般,安静而又危险。

    如此想着,何安在又阖上眼睛,这些钱是不能真的拿去看大夫的,况且也不够,他知道自己的伤势怎么样,这样处理一下,还死不了。

    傍晚时分,何安在挣扎着起身去领他那份饭食,一个馒头,一碗稀粥,一碟水煮白菜,虽然寒碜,但对于只剩下半条命的他也足够了。

    米粥的分量不大,何安在三四口就喝完了,馒头硬如石块,他只能把馒头掰开来,泡进水煮白菜里,然后往嘴里扒拉。

    也没什么饱腹感,反正他已经习惯吃不饱的感觉,躺回床板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过比早晨要轻微多了,何安在寻思着,没办法报复万千里,要找个法子给苏晴儿一个教训,可思来想去也没找到,毕竟苏晴儿这种百花弄的红牌,想要报复,这难度着实大了些。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何安在如此安慰自己,身份低微的他走不得半步错,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东山再起,更何况他并未起过东山。

    清晨,何安在早早起床,木板和单薄的被褥实在是留不住什么热气,况且何安在又本是杂役,早起晚睡早已经成了习惯。

    伤口还在作痛,但何安在是万万不敢因此旷工,百花弄的杂役生来就是劳苦命,若是三两天不做活,对于大人们来说,还不如丢了算了。

    做完早饭前的勾当,何安在按部就班地跑腿待客,擦桌抹凳,殷勤极了,甚至比以往还要卖力。

    百花弄不愧为京城头号青楼,客人从来就没少过,不管是奢华且大的主楼,还是大大小小的二十好几个红牌小院,皆是客满为患。

    何安在忙活时经过苏晴儿的小院,没有领班的安排,他是不能踏足的,只站在围墙外,听到里头清脆悦耳的笑声,当下心里也是暗暗发狠。

    何安在毕竟在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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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这么长时间,吹嘘拍马,人情世故那是摸的一清二楚的,虽说平时难免会出些小差错,但好在嘴皮子利索,倒也没受过什么大的委屈。至于昨天在万千里那儿受的羞辱,何安在也没什么大心思去想,毕竟两人地位的差距实在是云泥之别,所以心态反而出乎意料的迅速调整了回来。

    一天时间,就这么在忙碌中,波澜不惊的度过。

    华灯初上,红彤彤的灯笼光照在何安在的脸上似血一般。

    他领了晚饭回到自己的柴房,先是把手臂上被鲜血浸透的布条解下来,虽说今日做活时,他已经很小心不用受伤的左手,但是忙起来哪里还顾得着这些,昨夜稍有些好转的伤口也是再次淌血。

    好在何安在意志够强,咬着牙又涂抹上一些红色碎末,然后换了条新的布条缠上去。

    正当何安在啃着馒头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领班推门而入,一见到还在吃食的何安在,眼神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缓声道:“你赶忙吃完,天字楼顶尚房的客人点名要你去忙活。”

    何安在疑惑,当下也忘了啃馒头,问道:“天字楼的客人?”

    点一个杂役,这在百花弄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更别说是天字楼的客人点名,所以就连识人无数的领班都不清楚这位客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是独爱龙阳之好。

    何安在沉思片刻,突然打了个寒颤又问道:“莫非是万少爷又来了?”

    领班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别管是谁了,赶紧吃完跟我走。”

    何安在到底是大染缸长大的人,谈不上七窍玲珑,却懂得最基本的处人之道,也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不过是个命贱的杂役,听着吩咐做就行了。

    何安在随着领班走出去,绕过金碧辉煌的大厅,沿着条青石板铺砌的道路前行,渐渐的,有水声传来,一旁的小瀑布落下来,声音清脆悦耳。

    踏上石桥,便看到前方楼阁宏伟,前方一湾碧绿水潭,清宁如镜,天字楼的影子清晰可见。

    天字楼,何安在只是曾远远望见过,却不敢靠近一步,那里毕竟不是他这下等杂役能够踏足的地方,据说天字楼的客人大多是皇室人家,还有这世上神仙一般的大造化人物,服侍于天字楼的杂役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而后加以培训,要读过书,要识得大体。

    所以在何安在这个破落人儿刚一踏进天字楼时,便有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望了过来,这些目光或是惊愕,或是不解,更多的是厌恶。

    说来也是,何安在衣衫寒酸,身子消瘦,再加上昨日创伤让他显得毫无精气神,与这里可以说是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老鼠钻进了龙宫,就连呼吸都是脏了这地方的空气。

    沿着楼梯到了最顶层,脚下的地板全是由华贵到极致的白玉石砌成的,仅有三间偌大的客房,檀木雕刻的门板,上好的丝绸做成的帘子,无不显示着这里客人身份地位的尊贵。

    何安在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得轻微。

    领班带着他来到一间客房门前,门扉半开,客房中的情景抬眼可见,屋内一侧摆着三张檀木桌椅,左右各一,还有一张在正中的主位,在桌椅之后各立着三五人,皆身着丹青道袍,背负长剑。在椅子上坐着三个人,更是气度出众,卓尔不群。尤其是坐在主位的那位身着白色长袍,腰间配着一把狭刀和一把长剑。

    好一副精致的模样,一双眉毛像是利剑斜飞,那眉宇间有着一股子英气,却也有一份挥之不去的疲倦与愁绪。

    饶是生活在百花弄,打小阅人无数的何安在也觉得恍若天人,传说中的仙人,怕也不过如此吧,何安在心中这样想到。

    许是察觉到了何安在的视线,男子望了过来,那双眸子就像是清澈的溪流,悲伤也好,忧愁也罢,人生的千滋百味仿佛都流在上面。

    领班脸上堆满献媚的笑,轻轻叩门道:“大人,这小子就是何安在。”

    男子点点头,说道:“让他进来,你们都出去吧。”

    原本端坐在位置上的人闻言,丝毫没有觉得不妥,站起身便往外走,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随从也跟着走了出去。

    门,在何安在走进之后关上了。

    “坐。”男子自个儿开了一坛酒,瞬间酒香四溢,灌满整个房间。

    何安在抖了抖鼻子,是百年的缠梦酿,上千两一坛的好酒,虽然他并未尝过,但机缘巧合下曾闻过这酒香,那可真是一辈子难忘。

    他的动作自然落入男子眼中,男子轻笑,斟了一杯酒,笑道:“还是说锻剑山庄的大公子站久了,不知道怎么坐了?”

    似是心跳漏了半拍,何安在猛地抬起头盯着男子,眼神中满是震撼,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低下头,赔罪道:“大人说笑了,小的不过是百花弄里一个下人,哪里配得上公子这两个字。”

    端着酒杯的手停滞在半空,房间中一片寂静,何安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达官贵人的喜怒哀乐难以捉摸,他唯恐自己说错半句话让人不高兴,当下也知道闭嘴不语是最明智的选择。

    接着,他听到起身的声响,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到地面上多了一双白靴,男子在他近前停下了。

    “十年了。”男子的声音传入耳中,“你难道就不想为锻剑山庄上下上千条性命讨个说法?”

    何安在无言,等了许久男子没有别的言语,他知道对方在等着自己回答,垂着的脑袋微微又低了半分,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一声沉重的叹息。

    “姜初一。”男子说道:“这是我的名字。”

    何安在怔怔出神,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终于,他想起来了。

    远山宗,姜初一。

    这个名字是整个大梁都耳熟能详的名字,天下正道之首远山宗的掌教,年仅三十岁便天下无敌的剑客。

    何安在突然抬起头,呼吸也随之紧促,一双眸子里被震惊塞满,他问道:“您就是远山宗姜初一?”

    姜初一眯起眼睛,狭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嘴角渐渐向上勾起,道:“正是在下。”

    何安在一阵恍惚,与昨日遇见的万千里差不多,一个是当今的武状元,一个是天下第一剑客,都是他这只趴在井底仰望头顶那方窄小天空的小蛤蟆,断然不敢想象的存在。

    在青楼勾栏里讨口饭吃,哪怕是领班还有手掌大权的小掌柜的这类大人物,也都信奉着:头脑机灵,巧舌如簧,方能苟活。这些真理。

    何安在自认自己足够伶俐,唇齿也够利索,但是此刻在面对这等天上的大人物,那些拍马溜须的话却堵在喉咙里,连个屁都蹦不出来。人家是谁?那可是跟大梁天子都能对坐谈笑风生的存在,民间官面上称颂他的诗词文赋数不胜数,他一个淤泥里的小泥鳅,大字还认不全,难道真能夸出个什么来?

    所以现在何安在只能闭嘴,既然姜初一叫他来,就绝不是听他拍马屁的,也绝不可能是要对自己不利,况且自己什么身份自己清楚,真要动手根本也不需要他来,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要亲手杀了自己,能死在天下第一剑客的剑下,何安在也觉得这辈子值了。

    果然,如何安在所料无差,姜初一回到主位坐下,端起一杯酒,指了指左边的空位道:“坐那儿吧,我有些事问你。”

    第三章

    坐在垫了数层上好丝绸的高椅上,简直就像是跌在温柔乡,叫何安在一时间有些不自在,也不敢真的放松,在百花弄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的生存,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现在突然放松下来,倒有些不自在,何安在心里也在笑自己天生就是劳苦命,享受不了荣华富贵。

    “锻剑山庄的少庄主,我记得好像已经死在那场浩劫中,据说死时面目全非。”

    何安在浑身一震,自打逃亡至此,他虽被传闻是锻剑山庄的遗孤,但却没被人认出少庄主的身份,而今被提起,当然内心震惊,连坐下的动作都停滞片刻。

    姜初一见何安在坐下了,问道:“你是锻剑山庄唯一活下来的人儿,为什么独留你一个人?”

    何安在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液,思绪恍然间似乎回到那天夜晚,思忖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那天,庄里上下都忙作一团,据说是为了接待一位来自宫中的大人物,父亲居然差我出门去后山摘些果子,我迷了路,回来时锻剑山庄的人就已经····”

    姜初一剑眉皱起,继续问道:“那你可曾见过庄里人的伤口?”

    何安在收回视线,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起来,他摇头道:“没有,我当时整个人吓傻了,只知道掉头逃跑。”

    姜初一深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道:“那你能不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何安在几乎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响春宝剑。”

    是的。

    响春宝剑。

    十年前的夜晚,天上突然降下一道火光落在西漠惊动了朝野,朝廷差人前往却寻得一块天外玄铁,于是密诏锻剑山庄用此铸造一把举世无双的剑,由何安在的父亲——锻剑山庄当代庄主亲手铸造,剑炉内可谓是灿烂辉煌,密密麻麻的火星,堆簇在一起的火花不断累积,一点都不曾消散。

    而那日正是锻剑宝剑铸成之日,朝廷派人来取剑,凌晨时分,父亲却满面愁容,铸剑的最后一个步骤淬火却迟迟无法完成,锻剑宝剑并未开刃,也就是在那时,父亲突然说口渴想吃山果,差他去后山摘些山果。

    而在那一日之后,响春宝剑下落不明。

    “何庄主是为了保护你。”姜初一悲叹道:“你可知为何淬火始终没有完成吗?”

    何安在摇了摇头,事实上这些年他也一直心有疑惑,被誉为天下第一铸剑师的父亲,为何会在最后一步停住,迟迟不肯完成。

    姜初一沉声道:“寻常兵器淬火只需将其浸入冷水中便可,但是锻剑宝剑不同,它是一把饮血的剑,你们锻剑山庄素有祝融血脉之称,如此宝剑,也只有祝融血脉才配的上。你父亲知道,若是要完成铸剑,锻剑山庄的人必死无疑,所以才差你离开。”

    何安在愕然。

    “想报仇吗?”姜初一没有用酒杯,直接拎起酒坛,扬起手臂灌了口酒。

    何安在无言以对。他自己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人,更何况也未习得武功,就算是真的想那又能如何。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以说是眦睚必报的小人,可小人更懂得该怎么生存,所以他不说话,显然是不愿报仇。

    姜初一推开窗子,抬头望了望晴朗天空,自顾自说道:“奇了怪哉,何庄主当年可是血气方刚的好男儿,怎地生了个没骨气的儿子。”

    何安在蹭的一下站起身,低眉顺眼的弯着腰,说道:“大人,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小的就要去忙活了。”

    言罢,何安在便转身离去。

    姜初一自天空收回视线,落在那道瘦弱的身影,眸中的光明灭不定。

    说起来,远山宗与锻剑山庄颇有些渊源,甚至可以说,远山宗之所以能够坐稳中土正道之首这个位置,锻剑山庄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谓不大。

    远山宗历史算不上悠久,设宗不过五百余年。据说开派祖师原本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士,前半生学剑,后半生的人生游历神州土地,前往那些名门正派一一上门请求赐教。

    在其一百九十岁那年,他的剑断了,因为太多次的战斗使他的剑彻底断了。

    剑断了,剑客就没了继续挥剑的理由,但是剑的意志却需要传承下去。

    于是他决定设宗立派,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下去,在路经远山时,祖师便觉得此山九座山脉首尾相连,聚天下之灵气,是一处绝好之地。遂决定在远山开宗立派,名为:远山。

    而远山宗成为天下正道之首说起来也算是时势造英雄,因为远山宗创派之际时逢天下大乱,名门正派为‘持牛耳者’这一身份争得头破血流,邪道魔教趁机出来作祟,圣人不显,朝廷无能,中土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远山宗开派祖师于山上俯视人间悲剧,心生不忍,当下前往锻剑山庄,请求当时的庄主为他铸造九把天下无敌的剑。锻剑山庄第三任庄主恰巧听闻过他早年的事迹,并对他钦佩不已,如今听说他要用剑斩尽天下邪魅,亲自为其铸造了九把锋锐无比的宝剑。

    铸造宝剑需要时间,而就在这空档,祖师爷派人在九座山峰之上,分别铸造高达九丈的高楼,不是随处可见的泥土或是木制建筑,而是耗费难以估量的汉白玉雕砌而成,在其底楼悬有牌匾,刻有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一楼,二楼一直到九楼。

    九剑铸成之日,就在这远山的九座山峰上,九座楼阁已全部竣工。

    远山宗祖师背负九把长剑,走上每一栋楼的最顶层,将其分别放置其中。

    第一把剑名为‘斩妖’被雪白电光萦绕剑身的长剑悬浮于‘一楼’顶层,有闪白的电光疯狂游走,整栋楼层皆是一闪而逝的电光,蕴藏着凌厉的剑意。

    第二把剑名为‘伏魔’,凌冽的罡风沿着剑尖向上奔袭而去,瞬间充斥了整栋楼层,隐约有除去世间一切邪魅的架势。

    第三是一把剑身两面刻有日月星辰的长剑,名为‘开天’。

    第四楼的顶层是一把刻有山川草木,闪出深邃的光,名为‘蔽日’。

    最后的一栋楼,没有气势惊人,没有光怪陆离,只有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剑静静悬浮其中,无名。

    祖师做完这一切,盘坐在无名之剑的后方,双手掐起法诀,其余八座楼阁中的剑皆被牵引,剑尖指向无名之剑的楼阁,如庙堂群臣见天子,剑尖纷纷低下三指左右。

    “九剑接令,随我降妖除魔!”

    随着祖师的话音落定。

    远山宗上空,风起云涌,九栋高楼瞬间剑气冲天。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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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神州内所有的修士都被那凌厉的杀意惊动了。

    一楼的‘斩妖’率先破空而去,光芒大作,在空中留下一道道骇人的电光。

    十息之后,是‘伏魔’的离去,前往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藏在风中。

    接着,是‘开天’‘蔽日’,相继离开。

    一直到第八把飞剑的离去,祖师手中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两把飞剑直直北上杀敌,盘踞北方山河的血宗老祖当即被飞剑刺中身亡。

    其余的飞剑各自两个成一组绕路向其余三个方向飞去。

    一日之后,八把飞剑悉数回归,而中土的邪派魔教已尽数伏诛。远山宗一时间名动中土,不过五十年后,便已成为正道各门诸派的领袖,世间更是将这九楼称为神仙楼。

    而如今,远山宗日渐鼎盛,锻剑山庄却彻底消亡,究其原因,终归是速度太快。

    仅仅一天之间,上上下下一千多人竟然全部被杀,速度之快甚至连消息都没来得及传出,第二日终于有人发现端倪,终究还是晚了,锻剑山庄已被灭门。

    最叫人想不通的是,锻剑山庄虽说不是正宗的修行门派,但是好歹也是存在近千年的铸剑世家,这么庞大的底蕴,高手自然不会少,试问中土豫州大地有谁能悄无声息之间将锻剑山庄的人全数诛杀?

    远山宗姜初一算是一个,青云山的刀狂三是一个,桃花源的散野渔夫——俗人禅,升平门的老祖宗,还有魔教的锦三两,若是再论起来,那恐怕只有庞大的大梁王朝。

    当年姜初一于断崖门后闭生死关不出,直到近几日才破关,一路调查之下,才跟着流言寻到何安在,俗人禅素来懒散,早已不问世事,大梁皇朝更不可能做这种自断一臂的愚蠢勾当,那么就仅仅剩下一个人——魔教:锦三两。

    而据江湖的传言,魔教锦三两当时曾在大梁京城显露踪迹,如此一来,倒让他杀人凶手的嫌疑更大了,只是都是传言,一直也没有实际的证据。

    姜初一自然不会因为这些猜测而真个去找魔教的麻烦,倘若真的这么做,那就与魔教作风没什么区别。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口气,喃喃道:“故作姿态,倒是有些意思。”

    第四章

    在如针芒般的视线中,何安在慢慢地走出天字楼,每一步走的缓慢,他怎不知这姜初一话中意思,只是久居鸡窝,想要突然展露鸿鹄之志,实在是难。

    安稳的活着对于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小柴房,刚刚躺在床板上,领班便满脸堆笑的走了过来。

    何安在疑惑地看着他,要知道领班可是分人摆脸色的主儿,对于何安在这种下人,平时都是板着脸,看来是天字楼的客人对他吩咐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领班脸上一副谄媚的笑意,说道:“何公子。”喊了一声之后,也不继续说话,似乎是在等着对方的回应。

    这称呼已然换作尊称,倒是让何安在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自床上爬下来,唯唯诺诺回道:“领班,我这就去做活。”

    谁知,领班肥胖的身躯尤为灵活的挪到近前,赶紧搀扶着他,教何安在打了个寒颤,不知道领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公子,您身上有伤,小心着点。”领班的语气愈发柔和,似乎是在服侍着京城里的富贵少爷。

    何安在悄然吞了口唾沫,看着领班更不敢动了。

    能爬到领班位置,自然不是什么愚钝之人,见到何安在一头雾水,他忙解释道:“何公子,刚才顶尚房的客人已经帮您出了赎金,现在正在弄外面等着您呢。”

    何安在心里头非但不喜反而一沉,他自认为刚才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报仇什么的他何安在根本就没想过,那是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虽说在百花弄的生活很苦,但好赖这条命还能吊着,但是真的跟着姜初一走上那条路,能吃上山珍海味,但保不准哪天就没了。

    思来想去,何安在反倒不想离开自己这个破屋了。

    何安在不动,领班倒是急了,也不敢真的跟往日一样骂骂咧咧,只得柔声催促道:“何公子,马车已经等了会儿。”

    不出去显然是不可能的,何安在点点头,把枕头里藏着的铜钱扒拉出来装进布袋里,本身就没什么值钱的玩意,收拾起来倒也省事。

    在往百花弄外面走的路上,何安在思索着如何把话挑明了,至于赎身钱,大不了往后挣了再还给他,不过人远山宗掌教财大气粗,也看不上这几百两银子,到时候兴许就不让自己还了也说不定。

    何安在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到了门外头,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他总感觉着空气也好,阳光也罢,都比百花弄里要清明不少。

    只是面前这辆富丽超常的马车,却教他心情不怎么好,淡白色的绉纱被挑开,车内人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上车。”

    何安在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马车,赶车的车夫是穿着远山宗道服的弟子,何安在还没坐稳,他便抖起鞭子赶着不知要去往何方。

    车内两人对坐无言。

    马蹄声急,像是窗外雨打琵琶,发出密集的脆响。

    何安在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便开口了,“钱我会还给你的。”

    腰间佩着刀剑的剑客挑了挑眉,何安在知道他对这句话不满意,但让他跟着姜初一冒险,那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他又说道:“我自幼没习过武,帮不上你什么忙,所以···”

    “这些年,你真的就在这百花弄活得自在?”姜初一阖上双眼,依着车厢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何安在一阵沉默,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姜初一又问道:“那你为何还不愿跟我走?”

    这次,何安在笑了,跟姜初一走,那就代表着要把锻剑山庄一案掀个底朝天,彻底昭示天下自个儿就是锻剑山庄的遗孤,到时候岂不是会被仇家盯上。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点道理何安在还是懂的,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话。

    何安在不讲话,姜初一倒是深深叹了口气,淡淡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为什么?”何安在突然抬起头,死死盯着姜初一的脸问道:“我打又不能打,也没读过多少书,我实在想不懂我究竟能做什么。”

    姜初一缓缓睁开眸子,注视片刻之后,说道:“因为只有你,能够让它出鞘。”

    沉寂再次蔓延开来,马蹄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的喧嚣。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座楼阁,雄伟而壮阔,高有十数丈,大门顶头挂着一方匾额,上边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大字:“九楼。”

    这两个大字,每个字几乎都有半人大小,笔意遒劲,直走龙蛇,竟有迎面而出,奔袭苍穹之势。

    何安在初看还没什么,但盯着片刻之后,忽觉得心神一震,整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

    姜初一伸出二指,食指中指并拢点在他的脊背,帮何安在稳住心神,冷冷淡淡道:“你说你心无大志,而据我所知,十岁,有杂役辱骂你,结果你趁他熟睡之际,摸到他的房间活活将他勒死,十一岁,遂王爷的侍女撞翻你端着的餐盘,并掌掴你二巴掌,你趁她一人时,用碎瓷片将她刺死在茅厕。十五岁,在酒中动了手脚,毒死了一直欺压你的领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若是有机会,你恐怕早晚会对苏晴儿和万千里下手。”

    “对吗?”

    这一席话,叫何安在额头冷汗直流,紧咬着嘴唇,尽量保持脸色如常。

    “你真当百花弄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姜初一见何安在不说话,罕见的动了怒气,寒声道:“你以为就凭你那点小动作,他们会不知道?”

    “锻剑山庄的遗孤,你难道以为真的就没人想杀你?若不是远山宗派人屡次为你收拾烂摊子,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何安在遍体生寒,呼吸急促起来,毕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心机再怎么深沉都抵不过这般诛心的话,他只觉得这些年来做事悄无人知,并为此沾沾自喜,可谁知原来一切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只不过别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他想不通,既然远山宗早已知晓自己的处境,为何没有早早派人来接自己,反而等到现在才来。

    似是看穿了何安在的疑惑,姜初一叹了口气道:“我一直在等,等着你成为所谓的‘枭雄’,只可惜前一个字你是几乎完美契合,而后一个字却是半点不沾。”

    何安在眸子逐渐冰冷,他一挑眉头,“远山宗不是所谓的名门正派?竟然也能纵容我这样的人滥杀无辜?”

    这话说的好不放肆,他甚至已经做好对方盛怒的准备,谁知姜初一笑而不语,往前走去,走向九楼。

    九楼共有九层,第一层有一方养剑池,有数不尽的长剑倒悬在池中。

    往上走去,剑池越小,剑也就越少,而剑意却越发磅礴。

    两人行至第九层,剑池只有一丈见方,里面倒悬着一把长剑,无光无华,悬在其中没有丝毫动静,甚至连剑意都没有散发。

    见到这把剑,何安在的眼睛中初时震惊,转而迅速被怒火灼尽,怒火中烧,他愤恨的盯着那位白衣剑客,表情逐渐狰狞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把剑。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只有已故的父亲。

    在那夜下落不明的沐春宝剑,竟然出现在远山宗,似乎一切说不通的地方都明朗了。

    能做到将锻剑山庄灭门的,这大梁境内,唯有姜初一一人。

    泛着冷光的剑刃锋锐无比,宛若晴天霹雳劈在何安在的心头。

    气急攻心。何安在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两行血泪沿着脸颊滑下来。

    “为什么?”何安在满口苦涩,悲痛欲绝。

    姜初一的嗓音比春水还要温润,落在何安在耳中,他说道:“当年何庄主铸剑时,便已经发现其中端倪,他算出剑成之日便是锻剑山庄的死期,所以前一夜便飞书与我,把沐春宝剑掉包,换成了当年祖师曾用的那把无名之剑。”

    何安在像是听到了最有意思的东西,咧嘴笑了出来,他盯着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孔,质问道:“当年你不是在闭生死关吗?既然没有,那你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我锻剑山庄被灭门?你们远山宗不是所谓的名门正派之首吗?”

    姜初一道:“当时我确实在闭关,只是飞书传来时,我才强行破关出来。”

    何安在登时一阵头晕,踉跄后退半步,勉强稳住身形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出手相助?”

    姜初一眯起眼睛,脸色终有了些许变化,道:“因为我没办法出手。”

    “天下第一剑客居然说他没有办法出手。”何安在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说你不是凶手,那你告诉我,谁才是?”

    姜初一沉默了,他盯着何安在愤恨的眸子,良久没有开口。

    而此时何安在也有些许冷静下来,毕竟眼前这人是一根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存在,刚才自己这番话已经是以下犯上,当下心中也有些后怕。

    终究还是小人,也许有一腔热血,但也不过是转瞬而逝的东西。

    然而接下来姜初一的话,却让何安在彻底的心如死灰。

    “大梁王朝。”

    姜初一口中缓缓吐出句话,“当年锻剑山庄的庄主为我派祖师铸造九把宝剑,朝廷很是不满,但毕竟是为救天下苍生,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近些年来,远山宗实力壮大,已能与朝廷分庭抗礼,而锻剑山庄素来与远山宗交好,且两方势力又因那场救世深得民心,远山宗势大,高手众多,朝廷不好下手,而锻剑山庄则不然,所以趁我闭关之际,才造来这无妄之灾。”

    “功高过主,只有被灭亡。”

    最终,姜初一悲声呢喃道:“是远山宗害了锻剑山庄。”

    听完这席话,何安在心中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但小时便在百花弄学着为人处世的他,自然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于是他轻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姜初一神情复杂,说道:“我当年答应你爹,前十年让你流亡人间,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天要亡你何家,若是不死,便让你学剑为锻剑山庄的千条性命讨回公道,这把锻剑宝剑,便是你的剑。”

    何安在苦笑道:“我一介废人你姜初一是天下第一剑客,大梁王朝内外,没有一人能够阻你,为何你不去把这狗皇帝直接砍了算了?”

    姜初一摇头道:“我没有办法出手。”

    何安在道:“为什么?”

    姜初一叹了口气,手掌搭在腰间剑柄道:“十年前我强行破关功力受损,现在我只能出一剑。”

    “那你便用这一剑杀了皇帝不就好了?”

    “这一剑,我得用来杀一个人,如果这个人不死,那皇帝也死不了。”姜初一神情严肃,似乎这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何安在也跟着变得认真起来,他没有说我去帮你杀那个人,这种愚蠢至极的话,他知道,姜初一要杀的人,那一定是比大梁皇帝还要难杀的人。

    “是谁?”何安在想要问清楚。

    姜初一说道:“锦三两。”

    何安在苦笑道:“可我现在握剑,岂不是太晚了。”

    如今已经十八岁的何安在,确实已错过了学剑的最佳时期,在远山宗内,与何安在同龄的弟子,大多可以行走江湖独当一面,不说到了神挡杀神的境界,寻常武夫,十个八个根本不够砍。

    “不是太晚了,而是废了。”姜初一说话毫不留情,“但是你别忘了我是谁。”

    何安在蓦然抬头,正看到姜初一上扬的嘴角,那位天下第一的剑客薄唇轻启:“我是姜初一,而你将是我的弟子。”

    “这就够了。”

    “你可愿随我学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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