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坐寺前
申时，相国寺的报时钟声敲响，寺周围的喧腾吵嚷渐渐低下去。
天色很蓝，白云低垂，好像要挨到行人的肩膀似的。
一天进行到这个时候，人们大约都已有了懈怠之意，但忙碌之中喘口气，还得接着忙。
京城里的人，过的是昼夜不停的日子。
早市，晚市甚至能连在一起。
这年头，也只有那些农人们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杜云凉坐在相国寺门前的银杏树下，看一对正在干活之中的夫妻。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卖的是旋炒栗子，一口大铁锅，一把大铲子，一支黄泥炉子，一辆手推车，这样规格的小摊，在相国寺门前成百上千，蔓延到一整条街，水汽四处蒸腾，吆喝随处可闻。
整条街上充满着暖融又躁动的气流，让孤独的行人感到了一丝慰藉。
杜云凉就是这样孤独的人。
那个炒栗子的丈夫脸色通红，他用力翻炒锅中的石子，汗珠顺着脸颊滴下来，顾不上擦。妻子正在叫卖，不知怎么瞥见了，顺手抬起自己的汗巾子抹了一把丈夫的脸。
炒栗子的香气飘散在空中，杜云凉背靠相国寺的外墙，像男人一样粗犷地把右脚搭在左腿上，两手抱在胸前，嘴里哼着秋思曲：“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残愁况。梦家山，身异乡。夜凉，枕凉，不许愁人强”
语调缠绵悠扬，引来身旁人不断侧目。
“小后生，唱得好！再唱一个吧！”有个白胡子的老头袖手蹲在墙下，张着缺了几颗牙的嘴率真地笑道。
杜云凉没有看他，嘴里悠然道：“只会这一首，别的不会”
“一首也好，两首也好，都一样，你唱得好，多唱几遍吧！”
岭南的秋色，不如京城里美，霜华渐染，层林萧疏，这些在岭南都看不到。
“娘，我想听你唱曲了，你唱一曲吧，唱一曲吧”
“好好好，凉儿想听什么？娘给你唱个采莲歌怎么样？”
“不，我要听秋思曲！”
“秋思曲啊有点过悲了，但凉儿既然想听，娘就唱给你听”
杜云凉抬头望着银杏树顶上的天空，右手轻轻打着拍子，一下一下，回忆母亲是如何唱的。
这个破曲子还真是越唱越伤心。
杜云凉不禁骂自己倒霉孩子，好好的采莲歌放着不听，非要听什么秋思曲，一天天的就是嫌爹妈不够伤心难过，还要捅了一刀又一刀。
现在好了，一刀刀全捅回来，自作自受。
“梦家山，身异乡梦家山，身异乡”杜云凉眼睛望着一个方向，忽然卡住了。
“往下唱啊”有些嘶哑了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云端飘下来。
李至站在杜云凉视线前方，两只亮亮的眼睛弯下来，对杜云凉笑着。
“你把我的气氛都给笑没了”杜云凉瘪着嘴道：“你来找我吗？”
李至环顾左右：“要不然我来这做什么？我看起来很闲吗？哎哟，这栗子不错，给我来两包”
妇人迅速地包好栗子，滚烫的纸包递到李至手上，李至呲牙咧嘴地掏钱：“嘶嘶嘶，好烫好烫好烫”
杜云凉哈哈大笑，李至脸色发黑地坐到她身边，把一包栗子塞到杜云凉怀里，冷道：“有这么好笑吗？”
“那你跟我说，我唱的歌有什么好笑，你笑得那么开心？”
“你是个傻子，我懒得跟你说”
李至说完，也和杜云凉一样背靠墙壁，脚搭在腿上，只不过与杜云凉是反方向。
两个人默默吃了几个栗子，杜云凉说道：“你别动，我给你买壶茶来”
李至还没反应过来，眼里只有一个快速离去的背影，往茶摊上走去，然后一转眼就提了一壶凉茶过来。
“呐，先润润嗓子吧”她看着李至像要渴死一般牛饮完半壶水，摇了摇头：“你们青刀卫还真小气，连水都不给喝吗？”
李至耸了耸肩：“是想不起来喝水”
杜云凉道：“好，辛苦你们这些大忙人了，你们给人定罪定得可还愉快？是什么罪名？”
“一言难尽”李至面色复杂：“先说说你那边怎么样？”
“那还用说？你不看看是谁出马？”杜云凉语带兴奋。
“你用一天就从柳大夫那套到邓府的消息了？我怎么觉得不大可能呢？”李至往嘴里塞了个栗子，边嚼边说。
“哼，那倒是还没有，不过现在邓家的消息我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李至好奇：“那你有兴趣知道什么消息？”
“景家”杜云凉像揭开一个久违的谜底一样缓缓说道，声音里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景家，她拐了七八个弯，终于拐到正主身上了。
虽然她一直不觉得京城有多好，但京城却是她的福地。也许是老天觉得亏欠她太多，想要补偿她。从回到京城开始，一波三折，但到底好事居多。
好人也居多。
柳大夫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景夫人只信任柳大夫一人，而景家的危机又让她不能不多十二万分的心，免得被人暗中下绊。京城里名医如云，景夫人之所以大老远相中了柳大夫，还一直没有换人，大约就是知道柳大夫绝不会泄漏信息，也不屑于和人勾搭。这是杜云凉推想出来的。
但一开始，景夫人如何横跨大半个城找到柳大夫，这个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仍然是一团迷雾。
但总算她是敲对了门，找对了人，这才能顺藤摸瓜，不至于抓瞎。
杜云凉没有忘了，这个消息是李至给她的。
她告诉李至今日的一系列遭遇之后，李至有些意外，但也是情理之中。
“谢谢你，李至”杜云凉咽下一颗栗子，眼中带笑。
“你要谢我，就请我喝一顿酒”李至摆了摆手：“要么就别空口无凭地说什么谢我，一点诚意都没有”
想起上次空尘寺喝酒的事，杜云凉现在还觉得心里有些阴影未消，她不禁犯怂地笑了笑：“这一顿先记着，什么时候我挣了钱咱们再说吧”
李至不死心地说道：“那，陪我喝一顿酒呢？”
“这个”杜云凉挠了挠头，岔开话题：“你不是说今日三审景君生吗？结果怎么样？”
李至见她回避，也没再说，他拎起茶壶晃了晃，然后说：“你把这壶茶满上，听我跟你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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