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等他们赶到江堤旁,那条载着尸体的渔船也刚好晃晃悠悠地回到岸边。

    近了岸,似乎是畏惧岸上的人气,原先扒着船尾不肯松开的手慢慢消失,只有一双已经完全白骨化的枯手死死地钉在那儿。但随着离人群的距离逐渐缩短,它也只能烦躁地扭动两下,然后往下一缩,潜进冰凉浑浊的江水中。

    船尾留下了好几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儿啊——”

    船舱里的尸体还没有露头,离船最近的一个中年女人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方才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大概也是她发出的:“你年纪轻轻,怎么就一下想不开——”

    一边哀嚎,她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想要冲到渔船上去拥抱那具冰冷的尸体。

    “啪。”清脆的一声。

    一支竹竿凭空插在离她脚边几寸的沙砾中,猛地拦住了去路。大约是在江水中泡久了,原本青翠的竹节已经变成了深棕,湿漉漉的,表皮开裂,带着一种陈年腐败的气息。

    掷出竹竿的不是别人,正是将渔船撑回来的老渔夫。

    他蹲在船头冷冷地看着哭泣的女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虽然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年纪,那身被风吹日晒过的皮肉却精瘦得十分结实,这么一扬手还能看到肌肉利落的线条。

    “钱。”

    他的声音极其嘶哑低沉,仿佛吞食一把滚烫的铁砂烫坏了嗓子。

    “你这什么人呐!”女人旁边还有个麻杆似的瘦猴儿,一听这话一蹿三丈高,“你知不知道——”

    瘦猴儿刚出声,老渔夫从船头跳了下来,一声不吭地往船舱走去,接着一把拽住那双被泥沙沾满的脚,作势要往江面上扔。

    “给他!给他!”见到此景,女人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泪流满面,“给他就是了!”

    没想到老渔夫居然一言不合就要将刚捞上来的尸体往下扔,瘦猴儿也被唬了一跳,当即不敢再言语什么,乖乖地掏出钱包抓了一把钞票,哆哆嗦嗦地递过去。

    老渔夫也没数那把票子究竟有多少,接过后便随手揣进了上衣口袋,接着沉默地从渔船上跳下。给女人和瘦猴儿让开了路。

    “我的孩子——”女人冲上渔船,片刻寂静后放声大哭。哭声悲恸至极,让岸边围观的群众面露唏嘘。

    “这不是讹钱呢”瘦猴儿并没有跟着女人上船,而是一边小声嘀咕一边瞟了一眼老渔夫,“发死人财的老东西!”

    老渔夫孤零零地坐在人群之外,捻了一根烟开始抽,皲裂的脸在缭绕的烟雾里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那是你要找的老陈?”戚九问。

    大妈方才所谓“捞东西”的说法十分客气,认真说来,这个老陈压根不是什么渔夫,而是捞尸人。

    打捞尸体这个行业在华国摆不上台面,一般人嫌它阴损,嫌少提及。但在流势凶险的河流湖泊中,往往会有人专门替不慎溺水或者自杀身亡者的家属打捞亲属的遗体,要价从几千到几万不等。

    “应该就是他了。”嘴上说着话,陆时杉的眼神却都在那个坐在船舱顶的魂魄上,“这钱赚得也是晦气。”

    戚九不置可否。

    人死后魂魄往往会在尸身周围停留一段时间,魂魄跟着渔船回来不足为奇。这种成天跟死人打交道的职业本来就爱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晦气是正常的。

    小时候他曾经跟老半仙去做过一个捞尸人的法事,闲谈之间听家属说,这位捞尸人捞了不该捞的“东西”,被厉鬼缠上才殒命。

    捞尸有“三不捞”的规矩:不捞煞c不捞雷雨c不捞三次。后两条很好理解,一个说的是雷雨天气不出船捞尸,一个则是不再打捞三次都没有捞上来的尸体。

    而所谓不捞煞之中的“煞”,指的是那些死了后仍在水中直立的尸体。这些尸体往往是因为横死怨气缠身,这才能凭着一口怨气在河底直立行走,直到害死活人才肯倒下。

    那位捞尸人就是贪图一具煞身上的金银财宝,不顾他人劝阻强行将尸体打捞上岸。结果一周之后被人发现横死家中,明明躺在干燥的地上,却浑身湿透,一副溺毙之态。

    “他怎么了?”时间过得太久,戚九已经记不起来当年的捞尸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是因为刚才那些手?”

    渔船上的魂魄没有丝毫恶意,只知道呆呆地看着船舱内哭号的女人。但那些紧紧扒住船不肯松开的手却有着莫名的戾气,寻常溺毙或者自杀的亡魂不会留下这么深重的执念。

    “陆处?”没听到回答,戚九一扭头,发现陆时杉早就挤到人群中,凭着那张脸开始跟岸边群众唠起家常。

    “哎呀,这种事都不稀奇喽。”嘴上这么说,一个忙着嗑瓜子的大妈聚精会神地一边吐皮一边盯着渔船,“隔三差五都有,这个月不知道怎么特别多——”

    “——那个老陈头要赚翻了吧。”大妈羡慕中带着一点鄙夷,“他一个老鳏夫能花多少钱?等他死了,还不知道要便宜谁吶!”

    听到这里,戚九心里微动,不禁有了想法。

    “天呐!”陆时杉一脸八卦地从大妈身边窜回来,临走还顺了一把瓜子带给戚九,眉飞色舞道,“你知道他这个月捞了多少吗?五具!就算一具三千,月薪都过万了!绝对的高工资啊!”

    戚九:“”这是领导,不能动手,动手要扣工资。

    “咳”意识到新下属面色不善,陆时杉把瓜子往戚九手里一塞,拽着他远离人群,“那边朝局里汇报,说这个月江里捞上来的人太多了。”

    话里的“那边”指的是普通的人类警局,在遇到一些无法处理的案件时,往往会移交执行局进行判断。

    “他们把其他因素都排查完了,最后怀疑是那老陈头儿做了什么手脚。”见戚九不吃,陆时杉毫不客气地把瓜子又拿了回来,边磕边道,“但又找不到什么证据,让咱们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警局的意思很是明确,这个月才到中旬,就已经有了五个在江中溺毙的人。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老陈头儿为了赚更多的钱,偷偷地做了什么手脚。

    对于水性好又熟悉水域的人来说,想要做点手脚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果真的要赚这么黑心的钱,只要故意绕开溺水之人见死不救,甚至用一些阴私手段主动制造出“事故”来。

    “那简单。”戚九指指还坐在船舱顶上的魂魄,“问问他不就行了。”

    陆时杉露出一脸“朕心甚慰”的表情,然后期待地看向戚九。

    这是要让他上的意思。

    出来办事自然没有让领导亲自动手的道理,戚九正准备靠到渔船旁同那个魂魄交流,老陈头儿却又折回了船边。

    “抬下去。”他还是少言寡语,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瘦猴儿看,透着一种棺材里才有的阴森气息。

    “姨啊”被这么盯着,瘦猴儿一个激灵,不禁伸手去拽女人的衣服,“咱们先带大哥回家吧?”

    说着,他主动去抱那具躺在船舱中的尸体。

    别看瘦猴长得跟麻杆一样,力气倒是不小,将尸体搬上岸,招呼人放进车里,便带着近乎昏厥的女人逃命似的离开现场。

    但奇怪的是,那个魂魄却没有随着自己的尸体走,还是呆愣愣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艹,不是傻了吧?”陆时杉一拍脑门,“大兄弟你可争点儿气!”

    “嘘!”动静太大,戚九实在没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们要走了!”

    重新上了船,老陈头儿解开绳子,慢悠悠地撑着船离开岸边,却并没有往江心里去,而是沿着岸边逆流而上。那个魂魄也跟着渔船一起摇摇晃晃地往上走。

    “上车!”眼看重要证鬼要溜,陆时杉把没吃完的瓜子往兜里一揣,拽着戚九就朝停机车的地方跑。

    好在老陈头儿划得慢,跟了近半个小时,渔船在一处相对平缓的岸边停下。

    这里已经不属于s城的范围,而是到了邻近的村庄。

    由于离s城近,这些村庄的经济条件一般都不错,几乎家家都有二层的小院子。但老陈头儿停靠的地方很是荒凉,离村里密集的建筑群极远。像是一座离群索居的孤岛。

    疯长到一米多高的杂草之间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白房子,应该就是老陈头儿的家。

    盯着右侧高地上稍微大一些的房子,戚九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栋完全没有窗户的水泥房看上去有些陈旧,掉漆的朱红大门上扣了一把沉重的铁锁。或许是为了辟邪,门的两边各自贴了几张黄符。

    但黄符似乎没什么用,黑色的死气一阵阵地从门缝间往外透,严重的时候甚至将水泥房完全淹没。高地上只剩一团不断涌动的黑雾。

    “那是什么?”猫在草丛里,陆时杉不忘继续嗑瓜子。

    “停尸房。”戚九平淡道。

    并不是每一具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尸体都能尽快找到认领的家属,对于这些尸体,不同的捞尸人有不同的处理办法。但大多数人都是栓根绳儿往水里一泡了事,像老陈头儿这样专门建了个简易停尸房的,在整个行业里算是比较少见。

    停好船,老陈头儿朝岸上走去。而那个魂魄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终于也跟着飘了下来。

    但他并没有紧跟老陈头儿不放,茫然地环顾片刻后,居然调转方向,一个猛子扎进了停尸房的黑雾中。

    “我艹!”陆时杉和戚九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这个魂魄居然会主动跑到停尸房里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十分默契地想到了同一种解决办法。

    “这些都给你。”陆时杉献宝一样一股脑儿地把瓜子和瓜子皮全倒在戚九手心中,然后理直气壮道,“我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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