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长这么大，戚九一共听到过三次一听就让人想咆哮的谎话。
前两次分别来自老半仙“小猪存钱罐里的钱晚上会自己长脚跑出去真不是爷爷拿的”以及“你买回来的那只烧鸡刚才被隔壁阿黄叼走了和爷爷没关系”。
最后一次，就是时任特殊事务执行局六处处长陆时杉同志情深意切的一句“我怕鬼”。
——这是认真的吗？！
戚九想糊陆时杉一脸瓜子皮。
他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六处没有常驻专员的本质原因——领导脸皮太厚，作风和长相不成正比。
为了多出来的奖金，戚九一声没吭，把瓜子和瓜子皮揣进兜，默默地挪到远一点的草丛中。
一头扎进停尸房中的魂魄迟迟没有出来。慢慢的，天色渐黑。云层压到头顶，将月光一丝不透的挡在后面。
正值夏末秋初之际，离江水又近，从水面上吹来的风冷冰冰的。夜风打着旋儿穿梭在杂草间，将这些黑色的影子吹出簌簌的响声。
呜咽的风声和簌簌声混在一处，哀哀戚戚，像是有人在哭。
“帮我盯着，万一他等会儿醒了，拖个半分钟就成。”
转头对陆时杉叮嘱了一句，戚九猫着腰小心地从草丛里钻出。
经过了一天疲惫的打捞工作，老陈头儿睡得很熟。鼾声阵阵，几乎要压下给停尸房供电的发动机声。
蹑手蹑脚摸到停尸房门边，戚九并没有立即开锁，而是摸出一小节短香，点燃后立在门缝处。
一道极细的烟雾袅袅升起，顺着缝隙飘入停尸房。
类似于投石问路，这是跟灵体打招呼的一种手段。提醒屋里的魂魄们他即将进入，但无意伤害对方。
一直等到短香燃尽，停尸房里也毫无动静。里面的魂魄仿佛无知无觉，并不在意他是否会进来。
一时拿捏不住这究竟是好是坏，戚九犹豫几秒，还是小心翼翼摘下了颈上的铜钱。
被他一触碰，铜钱骤然变得滚烫。锋利的薄边居然无光自亮，隐隐现出几道电弧般的微弱光芒。
“咔”的一声，门锁被轻易破开了。
回头看了一眼老陈头儿的房间，戚九屏息静气，一个闪身进入停尸房。
一片黑暗。
无门无窗，伸手不见五指的停尸房内视线极其有限，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电流滋滋声。
房间里全是停尸柜。
虽然老陈头儿已经尽可能为这些尸体提供了相对较好的保存条件，但从电流声判断，这些停尸柜应该是被医院殡仪馆淘汰的老旧货色，冷藏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浓厚的死气和令人窒息的气味裹挟在一起扑面而来，瞬间将戚九吞没。
常年不见日光，停尸房内阴气极重，光凭感知完全无法判断究竟有多少魂魄。他定了定心神，摸出手机打开照明。
停尸房的一角被照亮了。
有限的光线下，目及之处一片暗红，仿佛鲜血从柜中渗出，久而久之套上了一层血腥的壳子。
和戚九想象的一样，这些停尸柜估计都有十年以上的使用历史，外表已经开始氧化生锈。
不断有黑色的雾气从缝隙里涌出，但奇怪的是，除了死气之外，视线范围内干干净净，一个魂魄都没有。
“滋滋。”
电流声愈发密集。
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借着手机的光线，戚九大概看清了停尸房内的构造。房间内满满当当的一共放了三排柜子，为了节省空间，往往好几个叠在一处，最高处的停尸柜几乎要碰到房顶。
这样的摆放方式极大地阻碍了视线，他只能举着手机一排排查看。
一连扫视了两排都没有发现任何魂魄，戚九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边朝最后一排走去。
“咯吱——”金属摩擦的响动。
还没等戚九判断出这个声音代表了什么，额头上陡然一凉。
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冷感，带着躯体彻底死亡后的僵硬，轻轻地在他额间留了一道印儿。
戚九没有动。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保持着举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过了半晌，没等到下一步动作，戚九才稍稍朝后退了一步，然后把手机略微上倾。
一只保存还算完好的纤细手掌从上方的停尸柜里伸出，以一个有些别扭的角度垂在外面。指甲上原本鲜艳的蔻丹已经被江水浸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像是被稀释的血。
之前冲进来的魂魄呆呆地蹲在停尸柜上，木愣愣地看着柜中的女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边还有人。
戚九皱了皱眉，确定这个魂魄没有逃跑的意图，才举着手机继续查看这一排。
“你先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折返回来，“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大部分魂魄在死后都会暂时留在躯体旁，直到被火化或埋葬才消失。但经过方才的查探，停尸房里的尸体虽多，魂魄却只有面前这一个。
魂魄还是不搭理他，湿淋淋地坐在那儿，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柜内，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那个乌鸦嘴。
戚九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痛骂陆时杉，这个魂魄还真傻了。
“我错了！我错了！”就在他难得腹诽领导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哀嚎。
“大哥！大叔！不不不大爷！”陆时杉捂着头，狼狈地躲闪着虎虎生风挥过来的竹竿，“大爷您轻点儿！我要闪着腰了！”
“戚九！”蹦来跳去，腿上终于还是挨了一下，陆时杉发出惨叫，啪叽扑在草丛中，“半分钟到了没！我快被打死了！”
戚九：“”装弱还装上瘾了！
“你们两个崽子来做什么！”一竿将陆时杉撂翻在地，老陈头儿本来没想再动手，谁知道停尸房的大门一动，居然又闪出一个人。他又惊又怒，一抬手直接将竹竿抵在陆时杉的咽喉处。
四仰八叉地僵在地上，陆时杉翻着唯一能动的眼皮拼命冲戚九使眼色。
“陈叔。”戚九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里面这些尸体——你最近应该也遇到麻烦了？”
他冷静地看向阴沉着脸的老陈头儿：“我们得谈一谈。”
由于那个魂魄还是蹲在停尸柜上不肯下来，戚九只能暂时随手画了道显形符。
看到魂魄后，老陈头儿沉默半晌收起竹竿，随手捻了一根烟，蹲在停尸房门口沉闷地抽着。
“回屋说吧。”一根烟抽完，他哑着嗓子说。
“您这酒不错！够劲儿！”
进了屋，陆时杉完全忘了刚才被竹竿捅在地上嗷嗷叫的狼狈，一点儿不客气地把老陈头儿端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前面我躲那草丛里都快冻死了早知道应该多带件衣服”
戚九懒得搭理他，快速地扫视了一眼小屋。
和停尸房相比，这间小屋可谓一览无余，里面只有最简单的几样家具。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床头旁边的黑白照片，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之间和沉默不语的老陈头儿有几分相似。
“那些尸体虽有死气却并无魂魄，一两具不足为奇，再多就引人注意了。”老陈头儿不开口，戚九就先开了腔。
停尸房里至少有数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不能下葬无法火化，死后得不到安宁，按理说魂魄的怨气应该极大。他们会一直盘桓在自己尸身附近，时间越久怨气越大，有些魂魄甚至会动了害人的念头。
但除了今天跟过来的那个，这里居然找不到一个多的魂魄。戚九不得不怀疑，这些尸体的死因是否另有蹊跷。
“你就不怕是我干的？”进屋的几分钟，老陈头儿又解决了一根烟，屋内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电灯，他的脸一大半都藏在阴影里，“我可是个发死人财的。”
“真要是这样，您也没必要专门淘换停尸柜了。”对老陈头儿的冷淡，戚九不以为意，“光电费每个月都得花上不少吧？”
他可没见过谁发死人财还要替死人着想的。
老陈头儿再次沉默。
“那些都是这两个月捞上来的，有几具被家属带走了。”半晌，他捏着手里的烟头，“全从一个地方飘起。”
戚九和陆时杉彼此对视了一眼。
“等天亮您能带我们过去看看吗？”戚九问，“您带我们过去就行，剩下的都不用管。”
“小崽子。”老陈头儿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突然叫了他一句，“依你的意思，这江里头有东西？”
“得去看看才知道。”戚九也没有正面回答。
仿佛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老陈头儿的脸上又显出了白天那副阴沉的样子，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在老陈头儿的小屋地板上睡了半宿，日出时分，安置好那个依旧在停尸柜上蹲着的魂魄，戚九拽着陆时杉上了专门捞尸用的小渔船。
其实他不太想带陆时杉去，但又怕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变故没人照顾老陈头儿这个普通人，于是一咬牙一狠心，还是拽上了不靠谱的上司。
——怎么说也是堂堂一个处长，行事再怎么不靠谱，总不至于关键时刻翻船吧？
“您做这行儿多久了？”结果一上船，陆时杉就忘了昨天被打翻在地的尴尬，跑到老陈头儿旁边唠起了嗑，“有年了吗？”
看着陆时杉一脸刨根问底的表情，戚九真怕老陈头儿急了一竿子把他捅到水里去。
“从我家崽儿走的那年就开始了。”结果老陈头儿撑着船，低头慢悠悠地说，“本来只想把他找上来，没想到一找就是十几年。”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后来捞上来好多崽儿，男崽女崽都有，泡水里爹妈就不认得咯。”老陈头儿用力一撑，渔船离开岸边，“只能买柜子把他们放好，等爹妈找过来，不至于认不得自己的崽儿。”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连陆时杉都难得有眼色地乖乖闭上嘴。
“陈叔。”坐在船尾，戚九的视线落在那几道白骨划出的印子上，“你做了这么多年，就没遇见过什么怪事儿？”
“最怪的也就是这件事儿。”老陈头儿似乎并不知道那些手的存在，“那潭子没漩涡没暗流，最近隔三差五飘尸体，有的时候不用捞就自己浮上来。报警了都说是寻常溺水，找不到家属就只能放我这儿。”
“我说大爷。”噤声不过几分钟的陆时杉憋不住了，“这一看就有问题啊！你还敢往那边跑，胆子真够大的！”
老陈头儿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像是想要嗤笑却没成功：“都是无辜的崽儿，谁知道爹妈什么时候找过来，能让他们一直在那儿待着？”
“就在那儿。”谈话间，渔船已经沿着江边顺流走了好几公里，老陈头儿停下动作，指了指不远处。
被两边凸出的山阻挡，江水在山下汇出了一个半开放的水潭。周围水势平缓，的确不像是容易发生溺毙事故的地方。
“撑过去看看？”老陈头儿转过头征询戚九的意见。
“不。”盯着水潭，戚九吐出了一个字儿。
有什么东西正漂在潭心，随着水流沉沉浮浮，从渔船上看过去，只能看到一颗露出水面的脑袋，还有海藻般随波逐流的长发。
那是一具在水中直立的尸体，也就是“三不捞”当中的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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